害怕清明,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天开始。
早些年,在农村,我和弟弟还小。每年的清明节,都是大伯或者小叔带着我们姐弟俩到父亲的坟前去,为他点几支香,燃几张纸。母亲也曾带着我们俩给父亲烧纸钱,特别清楚地记得,那也是清明节。
那天,是一个阴沉沉的初春早晨。母亲从一户邻居家借来毛驴,另外一户邻居家借来毛驴车。带上早就买好的纸钱,清早起来装好的酒水,赶着毛驴车,在细雨霏霏中,朝着父亲走去。
到了父亲的坟头,我和弟弟就跪下了。细雨中,火柴划了好几根,还是没能点着那些白白黄黄的纸钱。站在一旁的母亲,在泪眼婆娑中,有说不出的哀痛,也有欲说还休的苦楚,还有辗转奔波,风里来雨里去的心酸……
那一刻,雨水扑在脸上,与泪水纷乱地交织混杂在一起,是冰冷,是咸涩,也是刺痛。
那天从坟上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邻居。邻居安慰眼睛红肿的母亲说:“现在你苦一点,将来会享福的。你把娃娃们拉扯大,他们一定记得你的好。”可是,那一天,母亲的情绪不仅糟糕,而且是糟糕透顶。到现在我都记得母亲当时有些愠怒,有些无奈,甚至是绝望的语气和话语。那一刻,说实话,我的心里,落满了湿淋淋的雨水,汇集成了一湾深不见底的水塘。我不知道,苦辣辣的生活,何时才能挣扎出些许甜头。我也不知道,颠沛流离的命运,到底何时才能心平气和地安顿下来。
又是一年秋叶黄,又是一年雪花飞,又是一年春草绿,又是一年清明时。后来的清明节,我还在故乡,还会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到父亲的坟前,坐一坐。有时,我也会和他说说话,向他诉诉苦。
再后来,离开了故乡,也就离开了父亲。每年的清明节,如果不是街边的小摊,如果不是即将到来的小长假,如果不是翻开来的那一页日历在有意无意地提醒我,告诉我:清明了,我自己真的,真的就忘记了这个特别的日子。可是,即便如此,我与父亲已有二十年天各一方,父亲,他还在我的心里,一如过去的那十二年,我在他心里,亦是有一个别人不能进入,不能填充,不能替代的位置。
有一年清明节,奶奶说,昨夜的梦里,她梦到了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她说,父亲还是穿着那件暗红色的衬衫,穿着那条灰色的长裤,其中一条裤腿,是绾在小腿肚处的。而父亲的头上,还是那顶破了帽沿的黄色草帽……奶奶说,她儿子,我的父亲在一个劲儿地向她要钱。末了,奶奶对我和弟弟说,今天清明,你们再去给你爸爸烧纸去……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很重,她的语气很苦涩很辛辣很粘腻。
都说人去世后,会给活着的亲属托梦。可是,在这亲情断层的二十年,父亲托给我的梦,寥寥可数。有时候,我就在想,他为什么不托梦给我,是忘记我了吗?是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吗?是认为我不值得托付吗?是不想为我添麻烦吗?这个答案,多少年来,我用尽所有的书本知识和生活阅历,都没能解开,也许,真的就是一个疑团了,一个永远的疑团了。
二十年了,父亲,也许已经是一粒泥土,和宽厚仁慈的地母融为一体了。二十年了,父亲,也许已经是一缕阳光,和天空上高悬的太阳融为一体了。二十年了,父亲,也许已经是一滴雨水,和三秋的雨水融为一体了。所以,无论我怎样去寻寻觅觅,我都不能辨认他的足迹,不能看到他的容颜了。他,已经被时光风化成一枚薄薄的书签,安身在我生命的典籍里,从此,便是永远。
梨花风起正清明。父亲,祝愿您,安好!
(201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