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儿
——读黑塞《花枝》札记
“总是来回抖动
花枝挣扎于风中”
我想分辨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于风中抖动的花枝与听风赏花的我有什么不同?我时常感到摇晃与挣扎,仿佛一个踉跄间便可跌入泥土,一身泥巴的狼狈模样总是不好示之于众的,这与花枝的抖动有何分别?
我也时常感到轻浮与眩晕,像倒垂的柳枝摆荡在自由的风里,我的自由总是被风的自由挟持着,这与抖动的花枝是否有分别?
羞于启齿,是因为花枝挣扎于风中是无遮无掩的,是坦荡荡、明烈烈的,是如何被压弯了腰也依旧坚决地延展向天空的。而我似乎并非这样,我以一个观赏者的姿态望一望它,或者以一个路人的身份走过,围裹着近乎清高的淡定与从容,间或掺杂着些微的悲悯,但事实却是另一番景象,我虚伪的淡定与从容在内心的抖动里艰难地维持着平静,虚弱而无力。
那些微的悲悯,也常对我展露出嘲讽的笑意。真相总是另有隐情,它令我心虚不已。摇动的花枝一再地将我压低,在它动荡的节奏里,我羞于承认,不想道破。
这难以启齿的道破与花枝下隐藏的危险多么熟悉,它早已存在,追述不到源头。
一千二百年以前,一位疯症发作的母亲因赏花坠井而死。事实的死因是否确属赏花坠井,亦或单纯地因发病而失足坠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一群人说其是赏花坠井就可以了,这已足够掀起一场风暴扑向她那固执持己的儿子。
唐宪宗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在都城长安大街上被刺杀,身首异处。朝臣对此讳莫如深,对追查、处置凶手保持一致的缄默。唯有固执持己的白居易,迫切上书敦促朝廷立刻逮捕刺客,态度强硬。真凶是显而易见的,武元衡死于其削减藩镇权力、以武力镇压藩镇割据的主张。白居易以凛然之姿从口中吐出众朝臣吞在肚里不敢声张的一团腌臜,没能清理掉任何浊垢,反而喷溅一身污秽。
颜面扫地、恼羞成怒的群臣又一次借用了这位母亲的死因:可怜的母亲因赏花坠井而亡,不孝的儿子白居易在守丧期间写了“赏花”和“咏井”诗,如此之私德有亏,怎堪为官?这一群人是聪明的,他们明白越权进谏的小风不足以吹倒白居易,唯有孔教礼法里召唤出的飓风。他们聪明地找到了这召唤的穴点,只需两个明明白白的字,可以发挥无尽想象的字。
早在元和六年,他们便已借用过这位母亲的死因:人如何会莫名坠井?定是谋杀,谋杀者定是因婚姻问题与其素有矛盾的儿子。这阵风暴没能吹倒白居易,但它将白居易的隐痛明晃晃地吹到空中,因他同朝为官的邻居薛存成吐出了一个秘密——白居易的母亲患有心疾。
现在,他被这一而再的、卑劣的风暴吹出长安,落在江洲,落地生根。已经有那么多风吹过,也还会有那么多风继续吹过,将他吹高又吹低,吹低又吹高。现在,他忽地摇动在我眼前,那么高,也那么低。
仿佛在低低地对我说:“欲散重拈花细看,争知明日无风雨。”
我又如何分辨呢?我眼前摇动的花枝与这低低地对我说着的人有何分别?他们那么相似,他们合二为一,他们倔强又从容,慌张又淡定,他们旁若无人。
我又何须分辨呢,那强大的根系和柔韧的枝条,那连根拔起也能落地生根的生命力,那捕捉美好的恬静、那向光向暖的热忱,那怒放的恣意,原本就是生命淳朴而动人的本质,为什么要愚蠢地分辨普遍而同一的本质呢?
除非是忽略了这本质,或者是弄丢了这本质。这么说也是漏洞百出的,本质如何就丢了?无处不在的风或轻柔或猛烈的来去是自然的本质,花枝一样动荡不安挣扎着延展是生命的本质。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裹挟与挣扎恰是生活的本质。悲观或乐观只是态度,本质不会消失。
同样是公元815年,被贬朗州十年终回长安的刘禹锡在游览玄都观后,快意写下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一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令尚未被刺杀的当朝新贵武元衡尽觉嘲讽。于是从这年春天的桃树上刮下一阵大风,将倔强的刘禹锡再度吹到连州。
二十多年后被另一阵风吹回长安的刘禹锡,再游玄都观,死不悔改地写下诗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为何要悔改呢?无处不在的风可以温柔,可以肆虐,而生命可以摇动却从无动摇。公元819年刘禹锡母亲病故,扶棂北上途径柳州的刘禹锡决定暂时停棂去看望柳宗元,看到的却只有素服悲戚的柳家人,那个与他同因永贞革新被贬永州、又同因玄都观诗案被贬柳州的好友,那个在贬谪路上分手时与其约定“晚岁当为邻舍翁”的好友也病故了。
那个愤懑却不屈的柳宗元,那个写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也写下“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的柳宗元,终是在阵阵飓风中零落了。但他的枝条早已招摇着沉甸甸的果实,招摇了一千多年,再无止息。
刘禹锡在柳州带走了柳宗元的遗稿,也带走了他未成年的儿子,继续起伏在永无止息的风里。当晚年的刘禹锡与白居易在洛阳诗酒唱和时,当刘禹锡闲逸地为白居易治疗眼疾时,他们都已谢掉了枝条上锦簇的花朵,摇动着饱满的果实。
他也低低地对我说着,仿佛在说着:“长恨人生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也仿佛在说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忽然就生出一种艳羡,他们的动荡是如此的美啊,就是裹挟他们的飓风都是如此的夺目!
可又为何艳羡呢?我已经被裹挟在大大小小的风里了,我已经在摇晃与挣扎了,我的自由已经是被风的自由挟持着的了。裹挟我的风,与裹挟他们的风,本质上都是这人间的风,都是生活的风。我已经是一条花枝了,当我领悟了生命的本质。
“这颗心归于平静
并表白 这总不消停的生命游戏
绝非枉然 满是欢喜”
每一条花枝都要挣扎于风中,每一簇花朵终将飘零,每一根枝条上都可以挂满饱满的果实。这一切都是美丽的,是可爱的,是喜悦的。
我应该喜悦于这些,如同我艳羡于一千年前那些动荡的美丽。
我无法讲清李叔同因何种交织的风,从“风华才子”摇动成“云水高僧”,但他在临终前已给出了一种最动人的人生态度:“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漫长的一生,何其庆幸,在动荡的风里能够做一回可以固执持己的花枝,可以招摇出芬芳与果实的花枝,可以孤零零地生、孤零零地落的花枝。
2023-11-25/读诗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