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我父母经常会把我送到姥姥家。这是可以保证他们能够安心上班,又可以照顾好我的最佳办法。
姥姥家的院子很大,分出了一大块用来种豆角和白菜。从前门出发一直绕到后围墙,全是深深的草莽。夏天院里的石板被晒得滚烫的时候,我会逃到最深最密的草丛里去。
晚上空气里会挤满潮湿和燥热的味道,老式风扇在咯吱咯吱的转,院子里要凉快,但是蚊子也很多。所以整整一家人,姥姥,姥爷,舅舅,小姨,还有我就会挤在那间有电视的小卧室里。我坐在床沿边上,不停地拿脚板踢着床板。舅舅和小姨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装作看课本;姥姥姥爷在不停地摇着蒲扇,电视里在单曲循环播出风湿病膏药广告。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波刚的。
因为那天电视里突然不再播广告了,而是换成了灶王爷的画像,跟在厨房里贴的那张一模一样。灶王爷的画像每年都是要换新的,那时候妈妈和姥姥会烧上几柱香,拜上一拜。
灶王爷在电视里大喝了一声,然后从他肚子上的那个位置就跳出了一只老鼠。
波刚就是这只老鼠。
波刚在小房间里不停地逃窜,舅舅从蜂窝煤炉子里抄出火钳子来,要去夹这个来回蹿腾的玩意儿,但是没有成功。波刚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小姨手上。小姨没有尖叫,触电似的把老鼠扔到了舅舅身上,舅舅顺势就把火钳子和老鼠一块扔了出去。
于是波刚掉到了我身上。
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波刚的名字叫做波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我心里毛的不行,腿软手松,把老鼠掉在了地上,波刚顺势逃到了床底下。
接着我就被大人们示意躲进被窝里,但等我把头探出来的时候,灯已经被拉灭了,只剩下墙的另一边姥爷的呼噜声在旁边有规律的此起彼伏。
没有灯光,也没有电视,甚至看起来连波刚都未曾出来捣乱过,有的只是无边安静的夜晚。
我爸是在第二天来的,来捉老鼠。
我有些幸灾乐祸,波刚一定会很快被抓住的。因为捉它的人是我爸爸。我很喜欢看僵尸片,林正英的,有大鬼,有小鬼但每次都不敢看,所以只好叫上我爸爸一起看。把一张颜色快褪尽的碟,放到VCD机里,听着吱悠悠的转盘,接着就会有诡异而又恐怖的声音和墨绿色的画面,从跟VCD连在一块的电视机里飘荡出来。在晚上看碟的话,会有一只干枯的眼睛趴在窗户外面看。偶尔也会有滴答着绿色粘液的小脚丫从门口踏进来,可如果是我爸的话,那些眼睛和小脚丫是从来不会出现的。
爸爸一只手拿着扫帚,一只手拿着手电筒,膝盖下面垫着两只布鞋,在床底下拱来拱去。我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我爸爸拿着扫帚满屋子追着我打打的画面,这个场景持续了5秒钟。我有些诧异,然后是愤怒。刚刚那段画面不是我主动去想的,波刚把它插了进去——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我想要尖叫,可是眼前立马变成了另外一种情形。我身边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桌子,桌子上的笼子里关着一直很胖的老鼠,我认出来那是波刚。一个黑影掂着一壶开水从笼子上面浇了下去,继而是皮毛在烫水里翻滚的嘶嘶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吱吱的叫唤……
爸爸最终没有找到波刚。因为那天我偷偷掩护着它逃了出去。我知道,波刚那个时候还在床底下。
我跟波刚成了朋友。
波刚在之后会经常性的“入侵”我的脑子里面,和我进行特殊的谈话。晚上新闻联播放完开始播天气预报的时候,我总是会傻乎乎的跟着波刚念城市的名字。每当这时姥爷都会表现出极其赞扬和惊讶的态度,接着我便认识到那些城市还没有被配音员念出来,就已经被我念出来了——我那个时候并不识字。
我会偶然性的假装反感波刚侵犯我的隐私,大脑里的想法是人最隐私的地方,可事实上我是喜欢这样的。住在姥姥家的一直以来,我的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晚上上厕所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去,从屋子正门到厕所要经过几十米长幽灵灵的院子,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都可以听得见瘆人的虫鸣,偶尔还可以看见铺在角落里的月光把那些腐烂发霉的树叶一口一口的吞噬掉可是别人都在睡觉,姥姥姥爷在最东边的卧室,舅舅和小姨在最西边的那两个房间,我睡在客厅靠墙的小床上。想要小解的时候,就拼命忍住,忍不住的时候也是不好意思喊醒别人的,只能自己悄悄的爬起来,裹上一个毛巾被,飞快地跑到茅房里去去,然后再撒丫子跑回来。夜晚对于我来讲,是一件很值得恐惧的东西,但是和波刚熟了之后,夜晚反而没有那么可怕了,波刚属于黑夜,神秘而危险,融入他们给人一种安全感。
我开始偷偷去给波刚找食物,是在3天以后。波刚强壮的胃总是让人异常羡慕,至少让我羡慕。它可以什么都吃而且不用担心跑茅房,他可以在吃完肉后照样去吃冰棍。可是我不行,姥姥不让我吃完热的再吃凉的,她说会肚子疼,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敢试过。
事实上,除了晚上去厕所这件事,我连自己一个人跑到村子外面都不敢。我和隔壁的隔壁家的盐汽跑到村口的马路边上玩耍那次是我离家最远的一次。我更喜欢的是在家描《宝莲灯》的那本绣像画,沉香劈山救母那一幕是绣像画的最后一张,笔画最多,也是最难描的;再或者就是窝在屋子里看《还珠格格》。可是终于有那么一天,最后一张画也被我描完了,放《还珠格格》的那个电视台也开始整天插播风湿病膏药和化肥的广告,所以我也就只能跟着盐汽来到大马路上消遣时间。混合着石子和沥青的瓦蓝路面有点像天空的颜色,路面上大大小小的坑洼是车辆想要躲开的地方。在这儿玩耍能让我嗅到危险的味道,是真的味道,带点腥甜,咸咸的,而且湿冷。
一阵诡异的音乐飘了过来,一辆挂着花圈的白色卡车朝这边冲了过来。我眯了一下眼,闪到马路一边的棉花地里去。再看盐汽,捂着耳朵,离得我远远地,喊得很大声:“那是装死人的车,听到那个车子上放的音乐,鬼就会缠着你的!”我本能的赶紧把耳朵堵上,可是已经晚了,在我的手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走了,而我也确实听到了那个音乐。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心想,完了,我已经被鬼缠住了。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大人们,万一他们不要我了,那我岂不是会很惨?我只好拿了一点吃的去找波刚。
波刚开始变得怪怪的,眼睛有点发红,身子好像又涨了一倍。我有点怵,因为不仅仅波刚的外表开始发生变化,它吃的也越来越多了,甚至不仅仅是食物,连石灰水泥这种不能吃的东西,他也开始吃了,而且每吃一顿,波刚就会变得更大一点。我越来越害怕,怕波刚有一天会把这个村子都给吃掉,怕到连死人车那件事也忘的一干二净,只想着现在把波刚怎么办。万万是不能告诉姥姥他们的,本来暗地里使招没让大人们抓住老鼠就是一件极其叛逆的事情了,更别说养老鼠了。
波刚很讨厌鼓,这也是我在那之后不久发现的。波刚对鼓的讨厌程度与它的生长速度成反比,有一次我舅舅从集会上带了个拨浪鼓来,本来是用来哄襁褓里的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用的,最后成了我无聊时打发时间的玩具。但是这个小鼓很快就被波刚毁了,不是吃,是毁,整个玩具被波刚咬的七零八落的,却一点没有被波刚给吞进去。我看着遍地的残骸,心中充满了一种伤感的愤怒,那感觉就像冬天吃冰棍,然后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愤怒有时候不仅仅会冲昏人的头脑,更有壮胆的功效。我觉得——是时候了——是时候处理波刚了。于是我按照电视里演的那样,在胡同口旁边的菜地里挖了一个粗糙的陷阱,用食物把波刚引了进去。波刚中招了,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我的陷阱并不深,波刚咆哮了一声,跟我上次在幻觉中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我腿一软,顾不得拿土把坑填好,捡了几块碗口大的石头扔了进去,就往回跑。等我终于赶到家可以喘口气的时候,背心前后两边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
我还是很害怕,没有后悔,就只是害怕。我觉得波刚不会死的,他一定会找上我的。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逃离姥姥家,可是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同意的,他们白天都要上班,不可能有时间看着我,我也不可能把理由告诉他们。
我最后想了想,只剩下了一个主意。
“妈,我要去上学。”
我妈显然对这个要求有点吃惊,毕竟5岁对于一个想要上学的小孩来讲还是早了点。但她最后还是同意了,并且不久把我从姥姥家接走。
我在我妈妈教书的那个学校开始上课,并且那段时间养成了晚上不看电视的习惯,这让我把注意力在学习上更多一点,所以成绩一直不错。
我最后一次看到波刚是在我们搬家之后,那时候我已经上三年级了,因此我甚至都不确定我看到的就是波刚。这次老鼠没有从电视里跑出来,而是从冰箱里。这支老鼠和波刚的体型一样大,虽然老鼠看起来都差不多,而且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眼花。
我心里想的第一个念头是波刚回来报复了。那天晚上爸爸有事不在家,而且妈妈也不知道怎么的都已经晚上七点半了却还没有下班。
我一个人做完作业后害怕的不行,只好悄悄的拿起遥控器——电视里播的是《新闻联播》。
我嘴里念叨着妈妈还不回来,心里想着波刚。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波刚会不会把妈妈给吃掉了
我开始哭。我跑到院子里去,发现果真有一种湿冷的血腥的味道,就好像童年的记忆里一样。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什么东西分明就是骨头。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抄起家伙冲了出去,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的骂道,“波刚,你这个混蛋。快把我妈妈还回来。”鼻涕和眼泪流到嘴里,是咸咸的。
我坐在胡同口小声哭着,不敢大声,怕被人注意,只有一只黑猫在不停地叫。我哭累了,就蹲在石头上伤感的想,完了,现在我变成孤儿了,只剩下爸爸一个会不会养不活我?
我站起身往回走,一条灯光打在我身后,把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我意识到后面有电车朝这个方向驶了过来。
我逆着光线模糊的看,努力的辨别出了车子上的人。
是妈妈。
她没有出事!
我妈看见我脸上的泪痕,停下车,说:“怎么哭了?”
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我脸颊上的泪,“走吧,我们回家!”
我“哦”的应了一声,突然有一种止不住的开心。
家里还是老样子,开着灯,放着电视,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妈妈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一边转过头来问我,“我啊,还记得呢,你小时候还不识字就能把这上面的城市说的溜溜的。”
我把眼珠向上翻,假装是在回忆,过了一会,慢吞吞地说。“可能是小时候一直看还珠格格的字幕,所以那时候已经认了不少字了吧。”
我转过身向窗户外看,黑夜里只听得见几声“喵喵”的叫。(完)
波刚(Po Kong)身份:古代山之恶魔(☶) 降服神明:张果老 降服信物: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