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上海像块吸饱水的海绵,陈默蹲在霞飞路老洋房对面的梧桐树上已经三个钟头。潮湿的树皮把牛仔裤染成深色,他盯着二楼飘窗里那抹游移的暖黄光晕——情报贩子老吴信誓旦旦说这户是空关的侨房,可此刻分明有人影在窗帘后晃动。
钥匙插进黄铜锁孔时,陈默听见门内传来钢琴声。是肖邦的《雨滴》,左手和弦带着微妙的滞涩,像是琴槌呢毡受了潮。他贴着柚木门板数了七次呼吸,突然被门后涌出的暖气扑了满脸。黑色卫衣还滴着水,鞋尖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
"要喝姜茶吗?"
陈默的蝴蝶刀差点脱手。穿白色棉布睡裙的女孩赤脚站在玄关转角,雾灰色瞳孔映着壁灯暖光,怀里玻璃瓶中的蓝鸢尾正在滴水。她耳后的碎发别着珍珠发卡,让陈默想起上周在当铺见过的昭和年代古董。
"您身上有铁锈味,"女孩的鼻尖微微翕动,"还有雨水打湿梧桐叶的腥气。"她转身时睡裙下摆扫过红木五斗柜,第三层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深蓝色丝绒盒子。陈默的喉结动了动,那是宝格丽Serpenti系列特有的包装。
老座钟的啄木鸟整点报时声里,热毛巾带着洋甘菊香落在他掌心。水珠顺着腕骨滑进偷来的劳力士表盘,陈默盯着女孩虎口处的月牙形烫疤——像被什么化学品灼伤后留下的印记。当他瞥见厨房料理台上散落的盲文标签药瓶,终于确认这不是陷阱。
林小满的花店开在弄堂拐角,绿色雨棚下总堆着沾露水的报纸。陈默连续七天蹲在隔壁茶馆二楼,透过雕花木窗看她在晨雾中修剪花枝。盲杖叩击青砖的节奏像某种密码,她能用指尖抚平玫瑰倒刺,将枯萎的桔梗分成二十八等份,每个切口都精确得如同外科手术。
第八天暴雨,陈默看见穿驼色风衣的男人闯进花店。那人后腰别的甩棍在玻璃门开合间闪过冷光,小满接过他递上的白菊时,手指在花瓣上停留了五秒。"节哀,"她说,"令堂最喜欢夜来香。"风衣男猛地攥住她手腕,满天星撒了一地。
陈默的弹簧刀已经弹出利刃,却见小满低头轻嗅白菊:"花瓣第三层有霉斑,殡仪馆冷库温度太低了。"她的指尖掠过花茎切口,"切口角度32度,是左手持刀的人修剪的。"风衣男脸色骤变,扔下钞票落荒而逃。
当天深夜,陈默在典当行后的暗巷堵住了风衣男。沾血的甩棍断成三截时,他知道了两件事:男人是地下钱庄的追债打手,而小满的父亲林建国三年前殉职前,曾端掉整个浦东的地下赌场。
暴雨把血迹冲进下水道时,陈默摸到了后槽牙的松动。他想起小满包扎伤口时说过的话:"铁锈味里混着海盐气息的人,通常刚从海上回来。"此刻他舔着嘴角的血腥,突然好奇自己在她嗅觉图谱里的坐标。
台风预警拉响的夜晚,陈默第无数次翻进花店后院。冰柜里的白玫瑰还凝着霜,他却在碰到现金盒时踢翻陶土花盆。应急灯亮起的刹那,他看见小满蜷在藤椅里,盲文笔记本摊在膝头,指尖正停留在"七月十五日支出:阿司匹林两盒"的凸点上。
"您又迷路了?"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床头柜散落着撕开的退热贴包装。陈默闻到了熟悉的洋甘菊香,混着枇杷膏的甜腻。当小满摸索着打开药柜,他看见她睡衣袖口露出的疤痕,从手腕蜿蜒到手肘,像条干涸的银河。
配电箱跳闸的瞬间,陈默接住了摔倒的小满。玻璃鱼缸在黑暗中碎裂,金鱼在地板上扑腾,他感觉怀里的身体烫得像块火炭。女孩发颤的指尖抚过他眉骨那道疤,突然轻声问:"少管所的伙食还是那么糟吗?"
陈默僵在原地。1997年的记忆碎片突然刺破夜幕——养父把他推进警车时说的"未成年顶罪判得轻",少管所浴室里烫红的烟头,还有出狱那天在码头看到的晨报头条:《刑警队长林建国击毙珠宝劫案主犯》。
老唱片机在阁楼哼着《玫瑰人生》,陈默数着小满的睫毛在药效中渐趋平稳。床头柜合影里穿警服的男人正在微笑,右腕疤痕与记忆中的枪击现场重叠。当年那个被击毙的歹徒胸口文着青龙,而此刻相框里的烈士勋章在闪电中泛着冷光。
当陈默发现小满锁骨下的烫伤时,台风正在撞击城市。那道月牙形疤痕与她虎口的痕迹完美契合,组成完整的圆。二十年前地下赌场的硝酸瓶爆炸案剪报从警局档案室飘出,泛黄照片里五岁女孩的粉色发卡,此刻正别在小满鬓边。
绑匪的刀尖抵住小满喉咙那晚,陈默刚烧掉从警局偷来的案卷。火光中浮现出林建国临终前的执法记录仪画面:赌场暗门后的密室,铁笼里蒙着眼的小女孩,还有定时器跳动的硝酸瓶。原来当年被劫持的不仅是珠宝,还有刑警队长刚上幼儿园的女儿。
"游戏该结束了。"刀疤脸扯开小满的衣领,陈默看见她胸前的翡翠吊坠——正是97年劫案失踪的帝王绿佛公。混着雨声的警笛由远及近,他忽然读懂小满每天擦拭盲文点字器时反复触摸的凸点,那些密码翻译过来是:"我知道是你。"
子弹穿透胸腔的瞬间,陈默把翡翠塞进小满掌心。滚烫的血渗入盲文点字器,他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用最后的力气引导她的手指触摸自己脸上的疤痕。那是用摩尔斯电码烙下的忏悔,也是跨越二十年时光的告白。
三个月后的清明,小满在墓园闻到熟悉的铁锈味。穿黑色夹克的男人往无字碑前放了支蓝鸢尾,转身时露出后颈的青龙纹身。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小满摸到花瓣间藏着的珍珠发卡——正是当年硝酸瓶炸开前,父亲塞进她手里的那枚。
洋甘菊在窗台盛开时,新任花艺师是个眉骨带疤的年轻人。他修剪玫瑰的手法像在雕琢艺术品,总在雨天给客人多放两枝铃兰。有熟客问起前任店主,他会指指门口新换的盲文招牌,金属牌在阳光下闪着暖光:"这里永远为迷路的人亮着灯。"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