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异国他乡深夜回家的路上,用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和迷离臃肿的意识看完你写的东西,如你想象的,时间的切片一幕幕地也在我的脑子里闪过。不知道“不惑”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抵达的阶段,或许所有的不惑都是相似的,而不惑以前,各有各的作。
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看历史故事,当然,这种年纪的判断力遇上专门为骗这种年纪的小孩而编纂的历史书,可谓一骗一个准,孟明视们的旗子总会插过黄河,路过的虞允文们总是能力挽狂澜,正主们要么痛打落水狗要么明知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四面楚歌,英雄们也总能“天下咸高其义”,而坏蛋们统统被铸成跪着的铁人,我们的每一个期待都有答案。
等到再大一点儿了,上小学了,作为外地来的小孩粤语说得还不太利索,放学后总不愿和同学一起玩,于是我开始闷在小镇图书馆啃金庸小说。在那里,坏蛋们依旧不得好死,但英雄们的人生开始变得复杂了,天龙八部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杨过在独自游荡的十六年里终于爱上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七八”这句操蛋的话,从那时起我就隐隐觉得:非黑即白爱憎分明,可能并不是这个世界最终的答案,世界太复杂,人心太复杂,没有人就该被铸成铁人,法海和海瑞可能是同一个人。以及,无论拥有多高光的时刻,一段完整的人生可能并不是信念与梦想,而是死亡和离别。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才是个一米五不到的小屁孩,但真真切切地开始难过了,因为身边的人一旦没法简单地被划分为好人和坏人,那我的爱恨似乎就不能再不问因由。死亡和离别,这些在中国文化里是没法心平气和讨论的问题,但在现实生活里,人们确实又总是来了又去,让人讨厌的是: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只能装得下那么几个人而已。如果人心是个房子的话,里面的人数在某个时候开始只会做减法,无可避免地奔向荒凉和破败,到了最后,陪着你走完你无聊的一生的,可能真的就只有墙角那几张蜘蛛网。
当然,小孩毕竟是小孩,道理也总是没有例子来的深刻,这个可怕的问题到了大学毕业时候迎来了惨痛的爆发。作为典型的中国学生,到了大学和同龄人们朝夕相处的四年,是我第一次获得支配自己生活的自由,也是第一次我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格和灵魂,和另外的一批人的人生故事搅在了一起,过去和未来,梦想和现实,复杂的家庭,下体和女人,电影音乐和诗歌,娱乐体育和周围的八卦,结伴厮混的一个个白天,一个个路边摊的夜晚,伴随着酒精,仿佛融进彼此的血液里。大学是个开始催熟的阶段,因为在这个阶段里,我们逐渐开始看得见以后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精确地列出数字并感知到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以后的工资,和朋友见面的次数,父母老去的速度,这样的前提下,四年时间适时出现的结尾被赋予了分水岭式的意义,就像二战里那些被送上战场的学生,前路不可重来,未来注定天翻地覆,有人不忍回顾,有人用力地和恋人拥抱,故乡的草木无声,暮霭沉沉楚天阔。
于我而言,儿时隐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屋子里的人来了,又走了,而我们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乎,无忧无虑地生活都开始成了问题,每一个动作和每一路出口的话都像是将就,越来越频繁地思考意义,但越思考,眼前的一切就越没有意义。我不禁问自己:如果人生最大的幸福来自人和人的相遇和举杯,那么我们为什么又注定要在过着人生的同时,一次次地和这种幸福背道而驰呢?
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想懂,一晃毕业也三四年了,当然,朋友们的感情依旧很好,现在看回去也会觉得自己作得要死,但有些情绪依旧像条田里游荡的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出来给你来上一口,冷不丁就痛得要死。
这几年吧,除了隔三差五被蛇咬,自己的生活确实在慢慢地逐渐趋于平淡。这再正常不过了,当你的生活主题是成绩,谈恋爱,喝酒和社团活动,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简单的设定总是能让你像是活在电影里,而当接触的主题逐渐变成了社会,家庭,教育,工作,非自主的影响太大,变化和想象的空间太小,生活似乎在无可挽回地走向一个早已知道却无法改变的无聊境地,且最无聊的是:连所有人的无聊似乎都是一样的。
真的,有时真不知道是自己作,还是人都是这样,活着活着就都他妈死了,灵魂死在血肉前面。
又想起刚毕业的时候,买了一个人去上海的火车票,来接我的是之前认识的两个学德语的苏州小哥,仅有一面之缘却谜之热情地给我找好了房子,一起学德语的三个月里,我看着他们如时钟般精准地一天天早读做饭洗衣服跟女朋友打电话,他们看着我一天天地把原本空荡的墙角变成啤酒瓶和烟头的乐园,下课回来偶尔会跟他们叨逼叨以前上大学时的故事,其中一个听得百无聊赖时常顺手就把我堆在桶里的脏衣服洗了。德语课结束的那个晚上,一个跟女朋友分手了,一个决定不出国了,三个人去五角场吃了顿火锅,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我喝了很多酒,回来的路上也不知谁特么抽风了,总之好像挽起手来唱了一路还珠格格主题曲。临别的时候大家都挺难过的,我看着他们的离开,体会着三个月前奎哥把我们一个个都送走的心情,很奇怪的,心里突然有几分释然的感觉。
而现在,我想起那个晚上,想起那哥们努力地描述自己前女友有多好自己配不上她,眼里全是深情和不舍,他的故事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极其没逻辑,基本没法听。也会想起在元元家小酌那天,你聊起老同学时突然变得亢奋的神色。不禁愉快地觉得偌大的世界里自己并不是孤单的一个,“不惑”之前,可能没人逃得过花样作死的宿命。如果遇到作死方式还很类似的傻逼,这事儿明显值得喝大酒庆祝。
我出生在南昌,滕王阁离我外婆家大概一公里。前年回南昌的时候我又上了一次滕王阁,其时夕阳把眼前奔腾的赣江变成了一条耀眼的金带,我看着江对面轮廓已经初成的全国都一样的CBD,想着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死在26岁的天才诗人,居然突然产生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好像突然就读懂了身后石壁上刻着的那两句诗: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当然,相惜有点儿过了,只有我惜他。我想说的是:那时看着滔滔江水神交古人的感觉,就和上述我想起你们的那些片段的感觉是一样的,或许最后会在我们心里留下来的并不是再见或离别,而是相遇和感激。你们或多或少地让我相信前方的路上还会有惊喜的可能性,以及一代宗师的那句:
或许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