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无处祭奠。”
很多年后,想起草溪,竟不知如何说起。
那时我们都很小,会在草溪里抓鱼,会在草溪里捡石头,会在草溪里洗衣服,会和西子在草溪里度过整个童年……
他们都是男孩,只有我和西子是女孩。西子个子不高,脸上无光,黄皮肤却很多麻子,也很少讲话。她的手脖子极其的细,像王婆家的玉米梗。每次我们外出游荡,她总会带上一竹筐,说是抓鸟,可是那么细的手腕,哪里逮的着鸟呢?草溪边的大鸟迅敏又强壮,只有少兵哥不干活时才能帮我们抓上一个,但总是刚送到我们手上就又飞走了——都怪西子非得要自己独占这鸟。那几个可恶的男孩都说西子喜欢少兵哥,可我却不这么觉得,西子只是喜欢鸟,各种鸟,况且,她呆呆的。
西子家在村口,由于我们村傍着草溪,就叫草溪村。草溪这头是村子,那头是座山,是座无名的山。村里的孩子,恐怕都是听着大人口中莫须有的山妖长大的,这曾让我几个晚上难以入眠,还有那些男孩,明明个个怕的要死,还是打赌说自己敢进去抓妖,真是可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敢沿着溪丢石头,天边才红了一点,就散了。
但我们大部分玩乐的时候,从村口走到村尾,仍不能尽兴,于是,草溪后那片树林,又成了欢乐的场所。西子喜欢踩着林中层层叠叠的落叶,发出她家木门一样嘎吱嘎吱的声音。有的时候,阳光透过叶的缝隙照射到泥土上,叶随风动,光影也像草溪里的鱼一样游弋,西子说,这是阳光在追着风跑。男孩们说,这是我们的林,我也这样觉得。林里通常只有我们,以至于我们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还有树木和草的呼吸声。那段日子里,我一直认为我有一个绝技,我能听见很远、很细的声音,水流声、鸟鸣声、玉米地在风中起伏的声音,以及树丛中麻雀落地的声音。但当我向西子说起的时候,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一潭死水——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她呆。虽然当时失望极了,但长大后,发现那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可是草溪的水流声,仍那么平缓的流淌在我心里。现在也是。
后来我们上了草溪小学,全村的孩子都在一个班级里,因买不起课本,只能三个人看一本——我、西子、另一个女孩。常常是西子看了课文再讲给我,后来想想她磕磕巴巴的样子,那时应该是她这辈子说话说的最多的时候了吧。记得一次,我们读了萧红的《火烧云》,那是西子讲得最多的一次,我仍忘不了她那眸中的异彩流动,胶黄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的样子。也忘不掉,第二天早上公鸡还未打鸣,她就在门外的草溪边拉着我看日出的云,她说这时也有火烧云可看。我们确实看见了,起初是一点橙红的红晕,像少女红润的脸颊,渐渐彩云翻了个身,千里万里的黄,像旷野上的黄土铺展千里,如熬汤一般,色彩愈变愈浓,万里红光闪烁,光芒洒在草溪的水流上,像仙女掉落的红宝石,云朵散开,像宇宙的诞生,像是大喜悦,又像是大悲伤,是希望,又像完结,最终,色彩淡了下来,只剩平淡的蓝天。我看的很是高兴,可西子却好像不大满意,对着溪水喃喃地说,还是不比课文里的好看嘛。我很不解,但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像愧疚,像遗憾,但都不是。
平淡的日子,在草溪里浸润着,我们也一直平淡的生活。但,从一刻开始,这一切都不平淡了。
上了初中,爸妈要我去县城读初中,好考高中,上大学。我跟西子说了,她也想去,但她爹不让,她也不妥协,不停的跟她爹说要上县城,但却被她爹从家里赶出来,是硬拖着出来的。全村人都能听见她的哭喊,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样激烈的表情——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眼睛肿的看不见眼球,嘴巴也喊到沙哑,麻杆似的手臂抻得很直,拳头也握得紧,使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撕心裂肺”。后来,天黑了,她爹也没来管她。我偷偷翻墙出来,在草溪边找到了她。从兜里掏出两个玉米面馒头,塞到她手里。她什么也没说,一口一口地咬着馒头,夜里,我好像听到了她的抽泣,很小很小。我们并排把脚放在草溪里,温暖的水流从脚心流过,我握紧了她的手,搭在湿润的泥土上。空气中,是草的味道,还有溪的味道。天上,星子朦胧,近得就在眼前,弯月格外遥远,衬得些许孤独。不知何时,呼吸声,渐渐平静,西子突然开口说了什么。我当时困得很,她所说的,好像是关于大鸟,好像是说,羡慕大鸟的翅膀属于自己。我也没放在心上,而第二天醒来,我们都在各自的家里。娘正在收拾去县城的东西,而西子却在自家院里捡着鸡蛋,又抬头看向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我摆了摆如枯枝般的手,费力的挤出一丝微笑。后来,不知怎的,我的视线朦胧了,我和西子分开了。
来了县城,再没遇见西子一样的人。
何处祭奠我和西子的童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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