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陆有味为官四十八载，也该到头了。”身披锦被的中书省左丞躺陆有味在摇椅上，旁边仅有一位黑衣年轻人侍奉，这与他正二品的身份颇有些不符。为官，到了他这个高度，是很少能够有这样清闲的功夫的，而如今，整个大院却只有这屋里的几盏残烛在随风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吹熄。

“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吧……”陆有味半眯着眼睛，声音有些疲惫。

“是的，老师……”黑衣年轻人答道，却又欲言又止。

“皇上少年英杰，我们这些老东西应该识时务。”陆有味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晚了一步啊……”

“老师，还不晚，皇命还没到，我现在就可以送您出城，往西走，到大漠上去。”年轻人有些焦躁，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陆有味阻止了。

“延之，我走得了，你走得了么？这一大家子一百二十八口人走得了么？整个汴梁的十万百姓，他们走的了么？”陆有味语气深沉，仿佛不是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老师，顾不得了，您先走，其他人我再想办法。”顾延之仍旧在劝：“如今新帝登基，但名不正不顺，是要乱上一阵子的，如今出走，皇上那边是顾不上的。”

“算你还有点良心。”陆有味玩味道：“鞠保与管蔚那边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听了这话，顾延之的冷汗一下子就留了下来，鞠保与管蔚同老师一样，都是朝廷旧臣，待他如弟子，如子侄，可如今，却是被老师看透了玄机，心下一凛，却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用怕，我不怪你，我也不会说出去。”陆有味呵呵一笑：“你还年轻，也算是顺应时势，大势嘛，改不了的，你将来的成就要在我之上。”

“老师，我只是，我只是……”顾延之语意踌躇，他不知道老师知道了多少，也不敢真的相信老师的话，做出那么多事，他还会不怪罪自己？

“延之，你年纪轻轻就走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不枉我与鞠老、管老的培养，将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的。如今你又立下此功，为师还何必拖累你，让你念及旧情送我出关？你这样做，虽是无责，但总不如锦上添花的好。”

“老师……”顾延之红了眼眶，浑身颤抖，他之前就猜想老师大概知道，但他只能赌一把，但现在，老师的洒脱与淡然让顾延之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知道，我都知道，鞠府的那场大火，死了八十多人，男女老幼都有，朝廷定案是畏罪全族自杀，管府那边，也是同样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这些，都是你做的吧？”

“……”

“是……”

“烧得好！”陆有味抚掌大笑：“好一个金蝉脱壳！鞠老管老全家得以逃生，虽是苟延残喘，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为师在这里要好好谢你呀！”

顾延之傻了，真的傻了，这件事他任何人都没告诉，旁人只晓得他顾延之为了争功，荼毒了对他有恩的二老全家，本意是用自己的一身骂名换取两家康平，但老师，居然一眼便识破了他，非但没有误会，认为他欺师灭祖，反而看穿了他所有的做法。

“延之啊，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怎样的心性，怎样的能力手段，我跟鞠老管老都一清二楚，我们走后，就可怜你要背负这骂名终生了。至于后世怎么书写，就不是你我能够控制的事情了。”陆有味叹了口气：“但是啊，延之你还是年轻，我能看得出来，你以为其他人就看不出来么？你以为皇上就看不出来么？他只是现在无人可用，所以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但不管怎样，你都得给他一个交代，如若不然，不光是你，连鞠老管老那边同样是保不住。”

顾延之浑身发冷，他意识到了什么，老师他是救不了了，反而会由自己亲手给皇上送过去，这是注定的，改变不了的事实，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没得选择。

“老师……我会好好照顾若兰的……”顾延之吞了吞口水，不敢看陆有味一眼。

“照顾？若兰是我的女儿，你知道她的性子，背负欺师灭祖骂名的你会被她恨一辈子，更何况你害死了她的生身父亲。”陆有味眼里玩味的看着眼前的爱徒，十分坦然。

“但是除了老师外，延之不会跟任何其他的人解释的……”

“对你的妻子有点信心，她是我的女儿，你们是夫妻，她会比我更了解你的。”

顾延之沉默不语，想起最近妻子的态度，他心情十分复杂。

“延之啊，话已至此，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再说就过了，你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是的，弟子明白。”顾延之眼含热泪，不敢哭出来。

“为师在临走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陆有味从摇椅上坐了起来，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转身像另一个方向走去：“延之，你随我来。”

顾延之连忙站起，跟了上去。

行至不远，陆有味转身进了主屋旁边的小厢房，顾延之跟了进去，却是个小一点的厨房，刀具案板齐全，陆有味拿起菜刀晃了两下，看了看周围道：“你钟叔临走前给我留下的这堆东西，还真能用得上。”

“延之，你之前信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那今天为师就教你最后一点东西。帮我把那边的牛肉拿过来。”

顾延之不清楚老师为什么要在走之前来这里，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哪个是牛肉，但顺着陆有味的指引，还是照做了。

无他，就当满足老师的遗愿罢了。

“还有牛骨，洋葱，姜，胡萝卜，八角，西红柿都给我拿过来。”

陆有味让顾延之把锅里打上水，生火，自己则在一边分解食材——把牛肉切成半只绣鞋大小的块，洋葱切片，姜与胡萝卜切丝，牛骨让顾延之剁成两半，牛肉和牛骨直接放入锅中煮沸。

“为师也算是尝过世间百味，没想到到头来仍是心心念念的那碗牛肉汤……”陆有味嘴里叨咕着：“不过好多年不做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肉跟牛骨都放进冷水锅里，看着火慢慢的把水烧开，再慢慢的把肉中的血沫煮出来。

把锅里的水都倒掉，等烧干后再放上油，烧热后把八角、姜放入锅中煸炒，之后吧肉跟骨头也放进去。

放入糖，调色，把肉炒到表面微焦，便开始添水，放盐。

把切好的洋葱跟西红柿都放进去，水烧开，小火慢炖。

“延之，这牛肉汤是为师教给你最后的东西了，如果以后若兰饿了，你做给她吃。”

“是，老师……”

小火慢慢的舔着锅底，蒸腾出来的蒸汽让整个小厨房暖暖香香的，师徒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回忆过去，谈谈往昔。

过了一个时辰，终于，牛肉汤炖好了，牛肉簧软酥烂，入口即化，肉汤也是一等一的香。

师徒俩各自盛了一碗，吹了吹表面的热气，放到嘴边嘬了一口。

“真香啊……”

“是啊，真香啊……”

后世有诗云：

老夫聊发少年狂，给我一碗牛肉汤；

出师未捷身先死，给我一碗牛肉汤；

壮志饥餐胡虏肉，给我一碗牛肉汤；

垂死病中惊坐起，再来几碗牛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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