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然后有个夜晚月光很亮,风儿有些清冷,他夜里辗转难眠,出来方便时莫名的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光洒在寺墙上,照下一片阴影,每一寸泥土都发出窸窣声响,似乎在召唤,凝神静听时,刹那,又沉默不语。
他心里有一团火“蹭”的燃起来,想借月光看外面的世界。他问月亮外面是什么样,偏偏月亮害羞的躲进一片云里,他一急,鬼使神差的从院墙的缺口翻了出来。恰巧月亮从云里探出身子,他就着月光睁大眼睛四处看,恨不得把那时他小小的世界全装进眼里,恨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双眼睛。
八年来,他头一次出寺,又怕又急,局促不安,想到处看看,便一路走一路走,到月西沉天破晓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那是已不知走出多远。
他茫然四顾,甚至不知回寺的路在哪个方向。心里的佛经又和那自由豪情的诗做起斗争来,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放水,最后那个小小的诗篇竟真的打败了经文。他松一口气,随便寻了个方向,大步向前,全身竟没有一丝宿夜赶路的疲倦。
自此,小寺庙里的小喇嘛扎西不见了,只是多了一个想走出圣土的游方僧人。
此行莫恨天涯远
然后,便是这许多年。
老僧人扎西叹了口气,他头上的短发郁郁分明,鬓角白了一大片,灰色的僧服破败而褶皱,就像他黝黑的脸,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饱经风霜,像老树上的纹路经久,丰富;脖上一串佛珠,就像藤蔓挂在他身上,若不是他身在一片光秃秃的石头中间,没有一点生物,真要让人以为是野外的老树老藤成了精。
他稍微调整下坐姿,让自己靠的舒服些,又是明月东升点一盏时光,距自己第一次逃寺大概已四十年。
这一路走来,天明到日暮,他看了不少风景,遇过不少人。激动过,感慨过,欢呼过,悲伤过,穷困潦倒时三天滴米不进,时来运转后又一路有朋友相陪。
他以灵通之意闻花开花落,以慧敏之心望云卷云舒,与朝霞起舞,与清风共吟;天为炉,地为被,一路化缘。一路结缘,一路续缘,一路了缘。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夜半的风声里他也在想“是幡动,是风动,还是心在动”的道理。
时隔四十年,他几乎忘记家乡的模样,忘记寺庙里一起的僧友。年少的冲动是一种迷蒙,若有似无,似真也幻。他以前想着一个照面,亦是一生;并肩走一段路的好,也是要被记住许多年甚至一辈子的。
初逃时血液里滚烫的的浓烈欣悦被消弭殆尽,他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地方,不记得为哪些风景痴心。
连那个蹲在溪边淘衣服一眼望进他心里的姑娘他也不大记得模样了,那时他以为她在时光深处静默端然,似水长流温柔不休,那道曾经夜夜萦绕在他梦里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再也没有入过梦。想来现在这眼神的主人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也许为人祖母,再不记得自己曾在溪边盈盈一眼,晕染上一个出家人灵魂的颜色。
不惧,不讳,不遮,不掩,短暂而粲然,是昙花,是烟火。
扎西又往石头上靠了靠,他好像是真的累了,用了四十年流离,奔波在生命悬崖上。烟尘来路,一切过往幻灭成空。感觉自己彷佛是一只折足的鸟,在寂寞高空惶惶欲坠,终有一日粉身碎骨。他甚至有些期待那日,生命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命之长短,如日之朝暮。是必然的轮回,是宿命。晚风有些凉,他紧紧衣袍,眼睛半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