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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你,你渐行渐远。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肯面对,愚蠢地把一切归于虚无,割裂存在。忘记那不勒斯的渔火,抛开遥远的故事,度过他乡漫长的冬季,才发现,不单单是你,泡在时间这个伪命题里,我也在一步一步,渐渐离你远去。过去每一寸光阴,都承载过我向你走近,其实是别你而去的步履。你曾问我,追逐过风筝么。我说没有,我的手中从没有风筝起飞过。但我说,小时候,我追不属于人类世界的东西:秋天,我经常和白色的、软乎乎的棉花躺在一起,躲在棉花堆里,看天空午后的骄阳,搜寻听不见的风声,脸颊两侧,总有火在燃烧;好几回,一只小麻雀欺负我,在我旁边啄虫吃,离我半个胳膊远,我骂它,它埋头吃饭,不睬我...我就追逐麻雀,月亮会来帮我,那时的月光是忽然爬到树梢尖尖上的,麻雀应该被吓哭了,总是落下一根尾翅给我。后来,我趟着月色,佝腰在高大的甘蔗林下潜行,挑一两根粗壮得像我胳膊的甘蔗,隔着它的叶子啃几口。没成熟的甘蔗并不吸引我,目的是去校长家的厕所,找他家当作卫生纸的旧书,越厚越好。拿来折我没见过的东西,飞机、船、鹤,也会带着我的字典一起看那厚厚的厕纸。比如我说的那个英国的故事,没穿裤子的慈善家;还有那个保尔,我以为讲的是炼钢的故事...那些,也早已远去了。
有段日子,我在海面下,眯着眼皮,竭力抵抗盐的刺痛,看向你,迎面而来的,是你身后澄澈的阳光,和你脸上不如过去那般澄澈的眼眸。此时,大海沉静,也许正沉湎于酝酿;天上白云奔走,迅即消失,像被苍茫雪原一口吞没的列车。我被什么束缚,无法动弹,悬浮于海中。水的颜色像冰凌,我儿时茅屋檐下,我曾把它当成冰棍吃的那种冰,安静的水下,我努力看你的眼睛、叫你的名字,没有回答。这何尝不是早已显现的昭示:曾经,给你看冬日的黎明,浓雾笼罩下的那片甘蔗林;给你看,雨中背着破败行囊站在车站的背影;遇见迷雾里幼儿期高楼的模样:工地上,感叹号似的钢筋支棱、锈迹斑斑的粗犷划破了清晨第一缕阳光。笼罩。让你看我无家可归、轻飘飘的瘦弱的背影,和眉头沉甸甸的牵挂。世界是某日般的、兵荒马乱的喧嚣。而我,和我所听所见的,是一片阒寂。
你看,你离开,你我彼此远隔。这眼前诡异的寂静街道也如我。远处,有绝望的落日,更遥远的荒郊那孤寂的月亮。
我曾找到一张几十年前的旧信纸,祈望有密密麻麻的空白,好给我留下简短的文字。就像那只麻雀,留下片羽的鸟。信纸没有空隙。而且我就像开口忘言般提笔忘字,想给你、为你写下点什么。现在,我发现,我不如那只小麻雀,无力蜕下片羽,什么都写不出,给不了你一鳞半爪。我只能试着和你说,某个午夜,当你忽然梦回醒来,摸索床头灯开关时,你也许会触碰到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能给你什么呢?给你我已死去的祖母,后来被大理石镌刻祭奠的先魂:六十多年前,在江南鱼米之乡,祖母亲手埋葬了她的两个死于饥馑的幼弟,她哭死过去。无知觉的时候,她攥着一根干萝卜,伏在弟弟们骨瘦嶙峋的尸体上,尸体被几圈草绳裹着;我的祖父——那年还在宜昌山里修建某个水库和某个大桥,祖父如骏马般,一夜奔赴回家,怀里揣着二两芝麻油。如今,他们都成了消失的甘蔗林中的亡魂。
我能给你什么呢?给你我所能表达出的悟力,以及我所有的幽暗与自以为的明亮。我一直处于漩涡中,一直在试图自救,在保全我所谓的核心——避免被时间、虚妄和逆境溃散的那些东西。我给你我的儿子,在我出生之前他已存在,早在我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他也许是我看到的一只麻雀。给你我的猜测,你也许是我前世亲手种下的一棵黄玫瑰。一切真实而惊人的存在。让你看见我的寂寞、黑暗、虚无,我试图用困惑、恐惧来打动你,来驱散、淡化我心中关于死别的荒谬感,来丰富“目送”这个词的意蕴。此刻,孤寂的残月悬在半空。记忆荒漠里的魂灵依然存活。没穿裤子的慈善家闭死了嘴。
我想留住你,就像留住眼前流霜似的月光。我探出合拢的双手去盛,我的手心有片汪洋,冰在手心破裂、四散,朝不同方向漂浮,隔绝了也切碎了月光。只差一点点,月色就盖满我手心了。再过漫长的几十分钟,天就可以亮了。亮得堂皇,亮得孤独,像孤月笼罩的人,也像没有头尾孤绝的故事。那不勒斯的渔火为了死去而生,在无法归顺的永恒里,我该如何留住你。——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