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到浙东,脑海中跳脱出来的是“水”。
我生于浙东宁波的城里,两岁多些就离开老家。读小学时,每到放暑假,父母会送我回老家,在父辈曾经生活过的老宅里住上一段时间。宅子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是高高的石拱桥。桥下,小一点的孩子站在齐腰深的水中,露出白花花的胸脯,泼水嬉戏;大一点的,则在远处的河里起伏腾挪,摸鱼抓虾,一派欢悦。那时,河与人的日常如此贴近。夏天的傍晚,男人们穿着背心,趿着拖鞋来到桥上,坐在石栏杆上摇着蒲扇乘风凉。白天,女人们蹲在河边淘米、洗衣,站在河埠头聊天、做生活。而今我还隐约记得老家的水缸边,有一柄洗衣的木棒槌,棕红色,扁扁的棒身有些斑驳,仿佛是时光雕刻的印记。妈妈说,在我一岁光景时,她和爸爸两地分居。她要到供销社上班,就把我托付给嬷嬷管。嬷嬷经常背着我,到高桥上去兜风。在那里,她似乎比我更自在快活。她喜欢双手扶着我在石桥上蹒跚学步;更喜欢单手将我抱起站立在石桥的栏杆上,腾出另一只手对着桥下扎猛子的小孩子,悠闲浮游的水鸭子,指指点点。妈妈说,她下班回来,每看到这情形总会惊得叫出声来。她曾含蓄地提醒过嬷嬷,可过不了几日,她就忘了,乐呵呵地依然如故。那个时候,太阳将我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嬷嬷的日子也在与牙牙学语的我逗趣,与邻家婶婶们家长里短中,过得有滋有味。在故乡,水与城缠绵悱恻,城与水亲密无间。要轧闹忙,可以到三江口,去逛一逛繁华的商业街;要寻清静,可以去月湖,水榭廊桥,春柳夏荷,虽无惊喜,却也悦目。
就这样,水,在记忆中隐隐绰绰,却也成了我印象中浙东故乡的全部。
(二)
浙江文艺出版社约我编写小学语文课本中的古诗词赏析,刚交稿。而今想到写浙东的水,于是又翻开了小学语文课本。课本古诗词中,写浙东水,或浙东诗人写“水”的诗歌并不多,但情态不同,气象各异。
《乡村四月》
南宋翁卷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蚕桑又插田。
——选自五年级下册《语文园地7》
这首诗为浙东诗人翁卷所作。翁卷是温州乐清人,南宋永嘉四灵之一。他一生未有入仕,辗转各地,漂流东西,隐居乡里,结庐山中。“我无资身策,合守贫贱居”便是他散淡清贫、行踪无定的真实写照。
走进诗中,如同航拍的画卷渐次展开,那漫山遍野的绿啊,仿佛是水的绿幕,蜿蜒的溪流、交错的河渠、规整的水田便成了绿幕前顾盼生姿、生动有致的“角儿”。
却原来水是有魂儿的呢。如同豆蔻少女,白色的衣袂飘飘,带着灵气儿,在山脚、田里轻点足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水渺漫,轻轻浅浅,与初夏温和的日光,轻柔的风儿亲昵,娇憨可掬,天真烂漫。
四月的乡间,下起雨来,长烟若素,田野空濛。雨,如雾如尘,虚虚渺渺。在迷蒙的细雨中,传来子规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于清雅、灵秀、娟美中,增添了一缕轻愁。
四月,一年中情窦初开的时节,连水也是这般清新而有情味,最美不过人间四月。
由于喜好游历,翁卷的足迹曾至京都、吴中等地,并在江西临川隐居一段时间,又有短暂的入湘经历,最后回到故乡。这首诗中所写的“水”,是否是浙东之“水”,不得而知,但诗人不饰雕琢,一派自然的情致却在诗中毫无遮蔽地表露出来。
如果把中国诗歌比作浩瀚星河,永嘉诗派也许只是不起眼的小星星,翁卷甚至连生卒时间都无法确定。然而诗人留下的山水诗篇,却成为浙东诗路上一道高高立起的标杆。
《宿建德江》
唐 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
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
江清月近人。
——选自六年级上册第3课
孟浩然不是浙东人,但他与浙东有着深厚的渊源。孟浩然官场失意,于开元十八年(730年)中秋,一路向南前往浙东游历。他沿着曹娥江、剡溪溯流而上,直至天台山,沿途写下诸多诗篇,为浙东唐诗之路留下了璀璨的华章。
人们所熟知的是钱塘江流至杭州这一段,江面渐宽,水势渐急。农历八月十八,潮水涌动,气势浩然,形成了“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的世界奇观。然而,我念念不忘的,却是诗人笔下,新安江流经建德的一段。那一段江,不宽,不窄,水流平缓,青山叠翠,山水相依,宛如画卷。
没有领略过孟浩然诗中日暮、夜晚时分建德江的旷渺,却见过清晨江面的宁静、悠远。那日出差去建德,住江边酒店。清早起来,打开阳台门,便被眼前的景致震慑住了。建德江如一带轻绢铺展在眼前,清透、柔滑。江上笼着薄薄的轻烟,如丝如缕,若起若伏。水气缭绕处,零落的沙渚若隐若现,对面的青山欲说还休。江里倒映着山色、树影,使得江水深沉了些许,更显疏阔、清远。远远望去,对面山脚下、薄雾中有一人在江边作业,是浣洗,是垂钓,还是修筑?……隐隐约约,看不清晰。看不清也好啊,可以生出许多想象来,峰峦叠嶂,江水一脉,天地空阔、万物澄净。人在此间,寂寥、渺小,仿如独钓寒江雪,又似天地一沙鸥。这便是我心中最美的浙东水墨画,是浙东最美的诗篇。
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宋 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选自六年级下册古诗词选读
王观是江苏如皋人。从资料看,他曾任建昌军参军、单州推官、大理寺丞、江都令等职,并未有浙东为官的经历。然而他所描写的浙东山水,精妙绝伦。
这是一首送别词,但字里行间并未流露出离愁别绪,我更愿意将它解读为对山水丰姿的别样描摹。浙东的水是多么柔美、妩媚啊。春水含情,袅娜多姿,那迷离撩人的眼波,轻轻一“横”,便抛下千万种风情。真真的“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虽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眉目传情,流水便也有了欲迎还拒的诱人情韵。眉眼盈盈处,青山如黛,江水如练,山水交汇,柔情缱绻。
从词中意象与情调看,后人揣测鲍浩然可能有个情人在浙东。因此,王观在写这首送别词时,已跳出对自然山水的客观描绘,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用来表现他想象中的浙东女子楚楚动人的曼妙情态。词中所呈现的浙东山水,是我所少见的。这究竟是王观由人及景,对浙东山水的想象,还是对真实山水独有的贴己体悟,就不得而知了。
《墨梅》
元王冕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选自四年级下册第21课
这首诗是浙东诗人王冕最广为人知的作品。王冕是绍兴诸暨人,家境贫困,天性聪慧。少时随名儒韩性学习,终成诗、书、画、印俱佳的通才。王冕孤标自傲,狂放不羁,后人称之为“浪人”。据传,著作郎李孝光曾欲推荐他当府吏,王冕称:“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王冕晚年在绍兴九里山过着恬淡的隐居生活,种豆植瓜,吟诗作画。据《有明于越三不朽名贤图赞》一书记载:王元章冕,诸暨人,隐居九里山,种梅千树,名其庐曰“梅花书屋”。这首《墨梅》便是王冕在九里山隐居时所作。诗歌以梅言志,洒脱豁达,气韵天成。诗中“洗砚池”之水,融入了浅浅的墨色,仿佛氤氲着淡淡的墨香。这“水”自然非真正意义上的浙东之“水”,而是诗人化用了东晋王羲之“临池学书”的典故。显而见之,这位浙东诗人,对“洗砚池”所代表的魏晋风度推崇备至。因此,透过诗句,我们能看到:在延续着魏晋袅袅余韵的“洗砚池”边,梅枝疏影清浅,临水摇曳,枝头绽放出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静雅的花朵来。这或许是诗人疏放自然、特立独行、不入常流的人生追求吧。
由浙东老家的水,想到小学语文课本中的浙东水,我的思维似乎是跳跃的。然而,也正是寻常生活中的水和诗词歌赋中的水,融合成浙东特有的气质,也交织成浙东独特的风景。
这活泼泼的浙东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