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的脱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
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晚上黄着脸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炽热的阳光把河水里给舔瘦了,向阳山坡的草也被晒得弯了腰了。
安草儿一笑,眼角和脸颊的皱纹也跟着笑了——眼角笑出的是菊花纹,脸颊笑出的是葵花纹。雨水洒下来,他那如花的皱纹就像是含着露珠。
布苏的火里,没有阳光和月光,那样的火,又怎么能让人的心和眼睛明亮呢?我守的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这团伙就是我跳动的心。
我的记忆是由他开始的。
她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她宽额头,看人时总笑眯眯的,很温存。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而她是裸露着头发的。她将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乳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我们也喜欢鲁尼,我们抢着抱他,他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小熊,咿呀叫着,口水流进我们的脖子,就好像钻进了毛毛虫,痒的慌。
一个营地里如果少了小孩子,就像树木缺了雨水,看上去总是不那么精神的。坤德与伊芙琳的孩子金得,虽然不那么活泼,但他也像盛夏时飘来的一片云彩一样,给坤德与伊芙琳带来阴凉,让他们心境平和。
驯鹿有着马一样的头鹿一样的角,驴一样的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我觉得它身上既有马头的威武,鹿角的美丽,又有驴身的健壮和牛蹄的强劲。我从来没有见过哪种动物会像驯鹿这样性情温顺而富有耐心,他们虽然个头大,但非常灵活。鹿奶是清晨时流入我们身体的最甘甜的清泉。一到割鹿茸的时候,玛丽亚就会哭泣,她平时是不落泪的,一见血,泪水就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舞了。
灰鼠很可爱,它翘着个大尾巴,小耳朵旁长着一撮黑色的长毛,很灵巧,喜欢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的。
冬日里的阳光,不管多么的亮堂,总给人清冷的感觉。列娜走了,她把母亲的笑声也带走了。
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绿色的山峦,那小圆镜子,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那么的饱满,又那么的湿润和明亮。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我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积在心里的泪水给淘了出来。我放声大哭着,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这面镜子看过我们的山、树木、白云、河流和一张张女人的脸,它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只眼睛。我留下了这只眼睛,虽然我知道因为看过了太多的风景和人,它的眼睛和我一样,不那么清澈了。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大玛拉那样热爱白桦树,她常常抚摸着它那毛茸茸的树身,满怀羡慕的说,瞧瞧人家穿的,多干净呀,像雪一样!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细多直啊!
他歪头冲我笑着,我现在还能记起月光下鲁尼的笑脸,他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好像他嘴里藏着宝藏。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了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萨满说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水中的月亮被它拨弄的破碎了,水面上荡漾着金黄的月亮残片,让人为月亮心疼着。
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他们的笑冲淡了对驯鹿的担心。
没人理会他的泪水,因为人人的心底都淤积的泪水。
伊兰跟惯了父亲,它很通人性,达玛拉跟它说话,它就加两只前爪搭到母亲的腿上,顿了顿头。达玛拉得到了承诺,脸色和悦刻。她俯身摩挲着伊兰的脑门,那股温柔让伊兰十分心醉,它“呜呜”地叫着,把我和鲁尼都逗乐了。
雨大的就像丢了魂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
冬天又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也呈现出了寒冬的气象,干涩不说,还老了许。
春日的暖阳,把羽毛裙子照的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
你的头上盖着雪,你不冷吗?
看来最不想丢的东西,却最容易撒手离去。
你们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伸手抓住了,可仔细一看手里是空的。
我的眼前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它们像坟墓一样,带给我凄凉的心境。
不过我的眼睛却打动了他,他说那眼睛又清澈又湿润,他看一眼就心动了。
我们让她的心彻底凉了,所以即使她还守着活,过得却是冰冷的日子。看着眼前这团比我还要苍老的火,就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那还是一个疼痛的故事,它是我忘却了自己的疼痛。
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我走的时候,陪伴着母亲的,只有昏睡的依兰,惨淡的篝火和天边的残月。
坤德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伊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颗干枯的草了。他们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两个人日久天长的住在一起,他们会越坐越衰老,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的。
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
我看透了,你爱什么,最后就得丢什么;你不爱的,反而能长远地跟着你。
我不忍心跟一个心里积存者深深的情感忧伤的女人在谈什么幸福对一个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暂的,也就随她去了。
金得很善良,他虽然想吊死,但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机勃勃的树,所以才选择了一棵枯树。因为他知道按照我们的族规,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连同吊死他的那棵树一同火葬。
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是那么的黯淡。人置身在那样的黑夜里,也就成了黑夜。
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和他共风雨的人。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瓦罗加说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
山中的路越来越多了,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清瘦的瓦罗加站在岸边,他的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他下穿一条光板的狍皮裤子,上穿一件绿皮背心,露着胳膊,脖子上缠绕的一条紫色的缀着鱼骨的皮绳,脑后留着长发。我从他的头发上已经判断出他是酋长,因为只有酋长才会留起长发的。他的脸非常瘦削,面颊上有几道月牙形的沟痕,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女人,如果能为一个男人幸福的昏厥过去,她这一生就没有白活。
他说第一眼看见站在岸边的我时,他的心震颤了。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清楚的照映出来。正是这复杂的神情打动了瓦罗加。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和他共风雨的人。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瓦洛佳说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瓦罗加的怀里了。每个男人的怀抱都不一样,我在拉吉达怀里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缕穿行在山谷里的风;而在瓦罗加怀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畅游在春水里的鱼。如果说拉吉达是一棵挺拔的大树的话,瓦罗加就是大树上温暖的鸟巢。他们都是我的爱。
快乐像春水一样奔流。
清新的空气和这突如其来的绿树,就像朝我跑来的两只温柔的小猫,它们伸出活泼而又湿润的舌头,一左一右地舔着我的脸颊,将我的困乏一扫而空。
驯鹿已经离开营地,驯鹿很像星星,它们晚上眨着眼睛四处活动,白天时回到营地休息。
我打开鹿皮口袋,里面的物件就像久已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纷纷与我来握手了。
进了花瓶的花儿就像一个姑娘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人,显得更加的端庄和美丽。
我永远忘不了伊芙琳看着坤得时的那种眼神,那种快意的报复目光背后,透露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悲凉之情。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很少说话了,他们在那个夜晚过后都苍老了,沉默了。以后的岁月,他们就是两块风化了的岩石。
那个被叫做马粪包的人是个酒鬼,他矮矮的,胖胖的。如果你远远的看他走路,会以为是一只球缓缓地朝你滚来。
你得明白,不是你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柳莎从小就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她喜欢采集野果和浆果,是因为这样不仅可以避开父亲的责骂,还能独享山林的清风和鸟语带给她的快乐。
那件神衣对她来说一定比一座大山还要沉重。
在那段岁月,我相信照耀温都翁河的是两轮月亮,一轮在天上,由神托举着;一轮在岩石上,由我的梦托举着。
一个好男人,是不会追问女人的去处的。
我这一生见过多少座山,已经记不得了。在我眼中,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闪烁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星。这些星星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而到了冬天则是银白色的。我爱它们。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
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有葬礼就有婚礼,不该有那么多的忌讳。
她们三个在营地前互相追逐的样子,就是三只翻飞的花蝴蝶。
看着英姿勃勃的维克特,我想起了拉吉达,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饥饿的时候遇见的那个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的眼睛湿了。尽管瓦罗加那么温存的望着我,但是在那个时刻,我还是那么热切的想念拉吉达。我蓦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灯中,还残存着拉吉达留下的灯油,他的火苗虽然熄灭了,但能量一直还在。瓦罗加虽然为我注入了新灯油,并用柔情点燃了它,但他点燃的,其实是一盏灯油半残的旧灯。
天一晴,大家的心也跟着晴了。
那哗哗的流水声听上去好像是谁在使刀子,每一刀都扎在我们的心上是那么痛。
金得,你想要的人和不想要的人,他们哪一个活得好了?那个时刻的依芙琳就是一个魔鬼,她对与金得有关的两个女人的悲剧所表现出的快感令人胆寒。
我把她放走了,她又会去害别的男人。就像一条狼,我知道它吃人,还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着她,看着她,不让她吃人。这是我印象中安道尔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说的最有条理、最坚决的一段话。
琴是有灵性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情,它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琴声虽然动听,但它的音色是凄凉的。琴声没有吹散大家脸上的阴云,反倒是吹下了我们的泪水。
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但笑过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因为心酸还是涌上了心头。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他们喜欢骑马,喜欢喝酒,喜欢歌唱,在那片辽阔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人口稀少的他们就像流淌在深山中的一股清泉,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同时又是那么的寂寞。
上帝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坏性的生存。
如果土著人生活在他们的部落中,没有来到灯红酒绿的城市,他们也许就不会遭遇生活中根本不该出现的冲突。他们大约都是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为此而困惑和痛苦的人!只有丧失了丰饶内心生活的人,才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故乡对我来说,就是催生这部长篇发芽成长的雨露和清风。离开它,我的心都是灰暗的。
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曾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他们,成了现代世界的“边缘人”,成了要接受救济和灵魂拯救的一群!我深深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孤独!当我在达尔文的街头俯下身来观看土著人在画布上描画他们崇拜的鱼、蛇、蜥蜴和大河的时候,看着那已失去灵动感的画笔蘸着油彩熟练却是空洞地游走的
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一团猩红滴血的落日,正沉沦在苍茫而繁华的
海面上!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我们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为着衣食而表演和展览曾被我们戕害的艺术;我们剖开了他们的心,却还要说这心不够温暖,满是糟粕。这股弥漫全球的文明的冷漠,难道不是人世间最深重的凄风苦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