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孤月,白色的小路。
微风拨动竹叶簌簌而响,墨也似的疏影在白地上兀自摆动,寂寥无人。
两阵马蹄声逼近,一前一后,自林西传来,响在空荡的月下小路上。在前的单枪匹马,蹄声清脆;为后的蹄声密集,十分急促。
倏地,一朵红云略过眼前,细看是个红衣少女,独自驾马直奔林东的灯火处——溪桥客栈。
紧随其后的黑压压一大群,似乌云,似铁网地盖了上来,一群黑衣人驭马整齐得令人害怕,安静得令人害怕,只响过密集的蹄声,向溪桥客栈飘去。
温茜飞身下马,冲入客栈,一边乱窜一边大叫道:“各位英雄好汉救命啊,郑大官人强抢民女了!”话音未落,黑云便已漫入客栈,同样一声不响地,向少女围去。
虽已近亥时,客栈里的赶路人却不少,见情如此不免骚动起来,几个剑客的手已按住了剑柄,好事的高声道:“这个姓郑的又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算什么本事?”顺声望去,喊话的人是楼梯边上那桌的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
“小姑娘别怕,到这里来!”
温茜慌手慌脚绕过空桌,飞也似的到了和尚的身后,扯住了他的袈裟。
近乎同时,几个黑衣人也已到和尚跟前道:“和尚,不关你的事!交出人来,绝不伤你。”
和尚一手将少女护在身后,笑道:“如何不关我事,你们打扰了我和道长吃饭便是天大的事。”
他转头低声对少女道:“小妹妹你先到楼上右边的厢房避一避。”
少女一拱手,低声道:“多谢师傅!”转头便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了楼。在走廊里一通乱跑,慌忙之下,竟昏脑推门进了左边的厢房。
那和尚和道士自然无暇顾及这之后的变数。为首的黑衣人见那红云浮上了楼,一怒之下拍翻了二人的桌。霎时间,菜汁酒水飞溅,清零哐啷撒了一地。
和尚低头看着一地的酒菜,叹息道:“真是可惜了我一桌子好菜……”菜字还在出口,一双拳便直捣黑衣人胸口,同时道士从道袍下抽出一双判官笔,直戳黑衣人双目。
那黑影猫下腰,向后一闪,道士便上前一步,一双判官笔精准毒辣,任由黑衣人左右闪躲,却能招招不离其耳目半寸。和尚一招不中,又出一脚飞扫向黑衣者下盘,同时道士使出两支判官笔,左右锁住其脖颈,黑衣人无地躲闪,被二人首尾使力甩出三丈开外。黑云见此情瞬时围了上来,排成阵势。
怕事的大叫之间乱糟糟挤上了二楼厢房,几个早已看不过眼的剑客也纷纷拔剑相助,与黑衣人打成一团。静夜里的客栈顿时如冷水下热油锅,炸成一片。
铁拳雨点般射向四周,专攻上盘,雷霆之势而含千钧之力,所及之处皆下陷三寸,来者无不糜倒;判官笔打人下盘,见招拆招,乱来者阵脚,补上和尚的漏洞。二人浑为一体,任由黑压压的阵势排山倒海,也休想近楼梯半步。
二楼厢房里的温茜听到一阵乱响,猛地瞪眼看向房门,以为是二人寡不敌众,心慌得很,倏地从木椅上弹起来,一骨碌滚进了床底。在黑暗中缩成一团,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
一楼的混乱突如其来,双方不肯相让,黑云却也进不得楼梯口半步。这时只听门处一声洪钟。
“各位仁兄且慢!”
此声自丹田而出,洪亮有力,语气更是毋庸置疑。众人不由停下手中的招式。
和尚道士循声望去,门前的人群自觉散出了一条道,只见一个一个身长八尺的黑衣人,头戴方巾,方长脸型,肩宽臂粗,如一道黑屏障立于门处。
一黑衣人道:“报告教头,小姐逃了。”
“废物点心!这都跟不好吗!”
“报告教头,本来是要跟上了,只是突然杀出两个龟孙儿程咬金……”
“是谁竟拦得住你们?”
“那俩龟孙子在这儿!”那道士闻声瞪了和尚一眼。
潘志云想楼梯口望去,脸色霎时没了血色,立即上前拱手道:“潘某失礼,二位阁下想必就是笑面佛金刚智师傅,和铁面判官青松子道长。潘某有失远迎,望二位见谅。”众黑衣人一听此言,也俱是刷白脸色,纷纷拱手,那刚出言者,更是不住哆嗦。
青松子睨潘志云一眼,不愿搭理。金刚智笑道:“哈哈,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个酒肉和尚孙子和个木头脸道士孙子而已。”
潘志云闻言已是冷汗满头:“二位大人大量,小派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二位莅临。”心头挂念着红衣少女的去向,微微正色道:“二位先生有所不知,方才鄙派门生所追的红衣少女,正是家主的千金。若是这次找不回来,恐怕二位的岐山之行是要白跑一趟了。”
“哈哈,那又有何妨?”和尚笑道。“我金刚智和青松子向来不是喜欢强求之人。贵千金半夜出逃,想来定是对她老爹的安排不乐意,若是如此,我俩白跑一趟也罢。还请诸位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
“也请二位不要为难潘某!此事乃家主下令,务必找回小姐,还请二位让潘某上厢房稍作查看。”
“你们好不讲道理!怎的一群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和尚叱道。
方才那个出声的黑衣门生按捺不住了:“这是我们的家事,究竟是谁不讲道理?今天二位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哐——”的一声,不知是哪边先掀了桌子,“嘭”的砸到墙上,霎时散了个落花流水。又一场干戈如箭在弦。
杂乱之中,客栈的角落里一人惊呼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儿吧?姑娘?”
两方望去,只见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倒在店小二的怀里不省人事。
和尚正色道:“潘先生,你们已在这儿耽搁甚久,再拖下去,只怕贵千金是早已跑出客栈十里开外了。何况你我舞刀弄枪难免伤及无辜,你们若要追上贵千金,还请早些上路吧。”
潘志云狐疑地望着那倒在地上的白衣女子,心想,自家小姐定是还在客栈里。可碍于两位先生的面子,也不想百姓对帮派颇有微词,只得另寻他法,于是狠下心来拱手道:“如此是潘某鲁莽了,还请二位先生和侠士们见谅,潘某告辞。”说罢,潘志云转过身,扬扬手,一大片黑云便也跟着他散出门去。
见此,道士摇了摇头道:“此事只怕难了。”听不到向来聒噪的和尚不回他话,青松子疑惑地转头,只见不知何时,那和尚早已跑到方才晕倒的白衣姑娘身旁,正和店小二小声商量着什么。
不多时,金刚智就背着那姑娘朝青松子走来:“小二说了,这位姑娘也是住店的客人,就住在楼上左边的厢房。”青松子不住皱眉道:“你本是出家人,这样怕是……”
“正因为我只是个和尚,才不容易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和尚道。“方才你同我饮酒时,却不见你顾念我是个出家人。”和尚笑着看青松子。
青松子不答他的话,“……我帮你。”说罢一把背过白衣姑娘,径直朝楼上的厢房走去。
和尚推开门,二人一同把白衣姑娘放到床上,静默半晌,相顾思虑着也不知道做什么,便轻手轻脚地出去,带上了门。温茜听得动静,不知是谁,更紧闭双眼,不敢吭声。那二人回到右边的厢房,没见着温茜,以为小丫头自己溜了,也没在在意,在楼下点了一桌酒菜,又吃喝起来。
还在床板下趴着的温茜,半天再听不见人声。心想,若方才上来的是家里的门生,他们能搜到这来,想必那两个好心人处境不会好,自己窝在这儿又算什么?况且逃了一路早一肚子火,倒不如出去来个痛快的。想到这里,温茜咬咬牙,一个翻身滚出了床板,七手八脚地爬起来,狠心一睁眼,却瞧不见一个人。
“哧!”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娇柔的女声:“傻姑娘,终于舍得从你的床板下出来了?”温茜心中暗叫一声要坏!猛然转过头去,却
看了个呆。
在温茜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被夜色洗过似的长长的发,柔柔地垂到榻上;一袭白衣,而她的皮肤却比白衣更白,在明亮月光的映衬下更觉肤若凝脂;更让温茜出神的,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狭长眼睛,正弯弯的瞧着她。
温茜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失仪。立刻拱手道:“姐姐见谅,妹妹自幼在家中长大,甚少外出,更未见过姐姐这样的人物。方才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一时难免看呆了。”
那白衣姑娘愣了愣,忽而笑起来。慢慢从床上坐起,站到温茜身前,一面学着温茜的样子拱手,一边不禁抬起头,看着认真行礼的温茜道:“妹妹世面也见得甚少,更从未见过姐姐这般,初见就称姐妹的直爽人物。方才委屈了妹妹当了那么久床板下的哑猫儿,还请妹妹见谅。”温氏家教甚严,温茜也甚少听得俏皮话,闻言不住抬起头,正撞上白衣姑娘的笑眼,二人相视而笑。
白衣姑娘扶起温茜,温茜看着对方始终优雅从容,心中暗叫失礼失礼,总是咋咋呼呼让人家迁就自己,不觉已红了脸,道:“在下温茜,丁酉年生,岐山温氏人。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白衣姑娘作了一个揖,缓缓道:“奴家敝姓沈,单名一个素字。如此说来,比妹妹还大两岁,便受了你这声姐姐吧。”
温茜一面笑道:“本当如此。”一面拉过沈素,点了蜡烛,两人到案前坐下。
沈素道:“为什么方才一群黑衣人追着妹妹?”
“那是我家的门生,明天本是我成亲的日子。”温茜若无其事地撩拨着头发道。
“明日成亲!那你为何……”
“是我爹爹擅自定的,我从未说过要嫁给方家公子。先前爹爹软磨硬泡,我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只是到了今晚,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既是你爹爹定下的,哪能叫擅自?谁不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静默半晌,温茜抬头问道:“不说我了,姐姐呢?为何也在半夜赶路?”
“我?我同我相公有急事出门,夜宿于此。”
“原来你已经成亲啦!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一样不曾婚嫁。”说着说着,温茜自己都觉着可笑,像姐姐这般漂亮的人,怎么会同自己一样?想要姐姐的人应该数都数不尽。
“像我这样的人,原先也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成亲。直到……直到我遇见他……”说到此处,总觉得心头缠绕着千千丝,让自己不能一下说明白,沈素笑着低下头,温暖的烛光中,她的笑脸显得愈发娇媚了。
温茜看呆了眼睛,原来这就是爱情中的女子,果然是十分可爱的。只是心中有疑,温茜忍不住打断她:“姐姐,我进到厢房时,只有我一个,怎的听着门一开一关,就多了一个你?”
“妹妹问得好生奇怪,这本是我的厢房。只是我看他们楼下又生了嘴角,怕是要打起来了。先前一次已差点误伤于我,我可不想来一次实打实的,就装着晕了过去。想着那群人也是怕事的,我若晕了,也不敢再如何了。果真,那群捉你的人就走了,来了个和尚和一个道士,背我上了楼。”沈素一面说着,笑着的神情略带得意。
温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忽而想到:好像先前和尚是叫她上的是右边厢房……温茜神情一变,连忙想要起身道歉。
沈素看透了她的心思,按下她道:“你若是不走错,我们姐妹又怎会相识?你误打误撞,倒让我捡来个妹妹!”
温茜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方才送姐姐上来的是和尚和道士,要是自己早知道,何必还躲在那床板下,早点出来也可少受些罪了。
“姐姐方才脱身真是好计谋。”温茜深觉自己左右不分太过尴尬,想言归正传。
沈素摇着杯里的酒道:“人总要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我不愿傻傻的等着。”
窗外的秋风,丝丝缕缕地吹进来,撩拨二人的发丝。沈素说着说着,思绪又不自觉的飘到那个融融的暮春。“说来那时也是如此。我遇到他时,若不是我自己争取,恐怕也要错过了。”
温茜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平日里闲极无聊的她,可不想错过这送上门的好故事,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瞧着沈素,耐心等她娓娓道来。
沈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才缓缓道:“我本不是岐山人,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的勾栏里长大。或许你不明白那样的地方,若是生在那儿,凡是有些姿色的姑娘,都会有人从小教着弹琴、唱曲、习舞,教着如何伺候讨好各种各样的人,日子过得半点由不得自己。”
沈素说到此,抬眼望着那个双眼清澈,坐姿虽端正,却偷偷对着酒杯吹气泡的温茜,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么过去了,可就在那年春天要结束的时候,我坐在木台边上,兀自乱拨着琵琶,无事向人群中看了一眼,可就这一眼,一切都不一样了。”
温茜一拍手道:“哈!我知道,你一眼就望见了你的相公,对吗?”
沈素笑道:“没错,当时他就背着剑,从木台下经过。阳光晒得人发痒,那样英俊而又意气风发的少年,肆意不羁,来去自由。他有的,都是我所渴求的,怎会让人看了心里不发痒呢?”沈素狡黠地道:“于是我就扔了一块丝帕,正好落到他头上,他一抬头,不就从那带着香的丝雾中,迷迷蒙蒙地瞧见我了吗?”
温茜听得睁大了眼:“然后呢?他也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吗?”
沈素无奈地看着她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他上来只还了我的丝帕便要走,我好说歹说留他吃了杯酒,借口答谢他硬邀了他第二天来我这儿吃顿饭。第二天,他倒是信守诺言地来了,却一口一个沈姑娘,不愿叫我阿素。”
“这倒不奇怪,毕竟你们才认识第二天。认真的人都是这样。”温茜尽力用她为数不多的经验,宽慰着沈素。
沈素笑着道:“我当然知道他认真不轻浮,同我所见过的人都不同。他越拒绝我,我就越喜欢他,便一次又一次地邀请他。我想,他对我也是特别的,不然,怎会一次又一次起初拒绝,我求他后一次又一次地答应我?
然后有一天,他像平时一样应约前来。虽坐得不久,也没怎么说话。但我送他离开之后,却发现在桌上有一个他留下的锦囊,里面放着一枚精巧的发梳。那时,我才确定他心里是有我的。”
“那么你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吗?”
沈素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这样一切该有多好,我费尽心思维持着我们的日日见面,从他的为难里,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心底始终还有个人,那人不是我。可我以为这样一日日,一日日地,他终究会被我所感动,能够忘了那个人。”
沈素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笑得有些凄然:“但那天,他喝下我为他倒的那杯醉清秋后,对我说他明日就要走了。明日,明日啊!他连一点机会都不会再给我!我怎么能不急,这样的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了。”
温茜听的急得敲杯子:“这可如何是好!你本还有机会可以留住他的……”
沈素怜爱地看着她,按下她乱晃的手腕,轻轻用手抚着。“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他已经是我相公了吗?他想走,我自有办法留他在我身边。”沈素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自然是用了勾栏女子常用的手段,请他喝了一杯酒,我一直藏着的酒……”
“哦……我知道了”温茜红着脸道,“然后他就是你的了,再也不能离了你了。”她虽说出门少,但也听出过门历练的师兄悄悄说过,有种喝了会让人意乱情迷,浑身发热的酒。沈姐姐在那样的地方,这些东西该是不会少的。
温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道:“姐姐,说了这么久你也该饿了,我下去让小二给我俩准备些吃的吧。”
沈素一把拉住她,笑道:“你下去?你不怕你家里那些门生回来抓你?”
温茜又把她按回椅子上,正色道:“好姐姐,你就让我去吧,我一时脑热逃出来,逃了一路早就烦了。我想清楚了,若那团乌云还能找到我,我索性就跟着他们回去罢,跟我爹爹说说清楚。”
沈素苦笑,心想:这丫头连夜出逃,我还当她有多深陷绝境呢,这不还有可商量的余地吗?有牵有挂,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想着想着,眼光落到温茜马面裙下露出的一小个香囊。
“哎,你这个香囊……”温茜顺眼看去,见她有兴致,便自腰间取下来,递给她赏玩。
沈素的眼发着亮:“这香囊的绣纹真是别致,寻常女子都是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你的却是许多小太阳。是……岐山温氏的绣纹?”她一面说,一面用手轻抚着香囊上的太阳。
温茜见她喜欢,自个儿也自豪起来:“嗯,那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妹妹不是单名一个茜吗?”
“那是我的名,我的小字是霁晴,你说是不是太阳?”温茜笑道。
“霁晴……真是个好名字啊!”沈素的眼睛更亮了。“妹妹既是岐山温氏人,定然武功了得了。真羡慕,从没有人教过我武功,我有心学,却什么也不会。”沈素看着温茜的眼睛缓缓道。
温茜挠了挠头发,窘然道:“哈,说来惭愧,虽说爹爹没少逼我学,可我自幼不喜欢舞刀弄枪,什么都不愿学,江湖上闻名的温氏绝学,我一样也不会。为此,我还常被门中师兄捉弄……
瞧我!跟你说着说着就忘了事儿。我先下去叫小二上些菜。”温茜一面说,一面推了门,屋内的气流流动顿时剧烈起来,惹得背后一阵凉。温茜怕凉了姐姐,连忙带上门,走下楼去。
刚下楼梯,温茜就又瞧见了那喝酒的二人。和尚也立即瞧见了她,招手道:“哎!小姑娘,原来你还没走啊。”
温茜上前拱手道:“方才多谢师父和道长,这场闹剧,皆因在下一时意气而起,若再遇到家里的门生,就让在下自己面对吧。”
和尚和道士一同笑道:“也该如此。”金刚智拉过温茜道:“相逢也是缘,既然你已看开,不如我们仨喝一杯。”青松子“嗯”了一声,算是同意金刚智的提议。
温茜心里念着房里的沈素,歉然道:“师父,方才闹了一番我也有些累了,只想下来随便要些酒食,回厢房吃了歇下。”
金刚智闻言,只笑着请温茜先坐在身边,便招来小二给温茜准备酒菜。
须臾,温茜端着一大托盘酒菜进了厢房:“姐姐,来用些酒食吧。”
“你当是七八个壮汉一同吃吗?你拿的这些我俩两三天都吃不完的,”沈素笑道,“好妹妹,你帮我把窗户合上吧。夜凉了,风大。”
“好。”说罢,温茜放下酒食,转身上前合上了窗。
夜深,店里的客人不是已歇下,就是又上了路,灯也熄了许多盏,就和尚和道士周围的还亮着。店小二闲来无聊,也和金刚智二人攀谈起来。
“师父,道长,小店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甚好!甚好!”金刚智笑道。“有肉吃,有酒喝,就是让我成佛也不换的。”
“喝了酒就胡言乱语。”青松子轻叱。
小二见二人好说话,又自顾自地东拉西扯起来:“二位今天才来,想必还有所不知。那位白衣服的姑娘,哦!就是二位刚才扶上去的,昨夜里大概就是这个时辰,她一个人骑了匹马来到这客栈。”
金刚智道:“这一个人赶路有何稀奇?”
小二继续道:“可这大半夜的,那姑娘赶路却一点也不急,慢悠悠由着马自个儿走。衣服上全是灰,好像有什么开心事一样,一个劲的娇娇笑着,笑着我瘆得慌。”
金刚智笑道:“人漂亮姑娘冲你笑,许是觉得你生得俊,你咋还慎得慌?”
小二苦笑:“师父莫要说笑了,我这是一脸的麻子,怎会生得俊?”忽而皱起眉毛,眯着眼道:“姑娘虽脸冲着我,可眼睛却不望着我,自顾自地乐着,不知道在看谁笑。
住下之后,她又要了两份饭菜,虽不多,却都分成两份,只要一双筷子,让我送进她的房里。对了,听她口音是江南人,脖子上却挂着温氏白日绣纹的锦囊,你说怪不怪?”
金刚智和青松子对视片刻,想起温茜上楼时,问小二多要了一副碗筷。青松子突然问道:“阿智,你记得方才小姑娘上的哪间房?”
“约莫是左边的厢房……坏了!”和尚叫起来。
“现在那两位姑娘怕是见了面,小丫头处境大概不妙……”
………
“霁晴,霁晴妹妹,你可知我寻了你好苦啊。”沈素伏在桌上,弯着狭长的眼睛,盯着温茜说道。
温茜心想,定是姐姐喝糊涂了:“瞧姐姐说哪里的醉话,我俩今儿个不是第一次见吗?”
沈素又饮了一杯道:“这倒不假。”翘着嘴角,笑得妩媚:“可真是遇得值得。”
温茜笑着朗声道:“哈哈,这也不假!”笑着笑着,却觉得头悬目眩,心想,还是早些送沈素回去的好:“姐姐,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姐夫要担心了。”
沈素娇笑道:“你真傻,他不是一直同我在一起么,又怎会担心?”
“姐姐,你又……又说什么胡话?他怎会同你在一起,这不就你我二人?”温茜越发觉得脑内混沌一片,肚子里一阵翻涌,心想这家酒不好,定是吃坏了,怎的姐姐吃了没事?
“霁晴……霁晴,好一个霁晴师妹!你可知,昨晚我将他灌醉,我们却什么都没发生。他醉了个一塌糊涂,嘴里叫的尽是你的名字!就连那枚木梳上,都刻着你的太阳纹!哈!我竟一直以为……那是送给我的……”
温茜瞪大眼睛,心脏狂跳,心道:那人竟是出门游历的元修大师兄!
“怎么会……”温茜失神道。“我一直以为……木梳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丢了。”
“我可算是知道了,我努力了这么些日子,他心里竟还是没我的半点位置,没防备时张口闭口都是你!”沈素嘶吼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离开我就是为了去找你,他说他喜欢的人就要成亲了。可,可他心里也是有我的呀,不然,为何我每每邀了他,他就会来赴约呢?”
“我知道他的,他从不懂怎么拒绝别人,他……不过是可怜你……”温茜再撑不住,整个人趴在了桌上。
“你闭嘴!”沈素像炸了毛的猫,锐声叫着。“他爱我!他爱我!他是爱我的!呵!我想,只要杀了他,他就不能再离开我,也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再杀了你,他在这世上,可不就只爱我一个了?哈哈哈……”沈素捂着心口仰头笑道。
“你疯了……”
“疯?还有更疯的,我求他带我走他不肯,那我只能长长久久地留住他了。既然遇见他后,我再也不屑于对任何一个男人笑,何不把那些逼迫我的,牵绊我的都了断个干净!”“净”字还在出口,沈素发狂地一掌击在桌上,刹那桌子烂了个粉碎,在静夜里听着格外刺耳。温茜看着被“不会武功”的女子用内力震出的满地狼籍,不觉苦笑。
沈素伸出手狠狠掐住了温茜的脖子,直到她的脸涨得同衣服一样红又放开。
沈素继续道:“于是,我就放了把火,大大的火,他们都没想到。我就站在外边,看他们拼命扯着嗓子叫,直到叫不出声,真痛快啊!漫天的火光,夜里亮如白昼,就像那个春天的下午……”她用手轻轻的抚摸温茜的脸,怜爱地看着她,又似乎是在看着曾经自己,从额头,摸到下巴,再往下摸,又一把掐住了温茜的脖子,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什么都成了灰,他也成了白白的,虽远不如他负剑在阳光下的笑好看,但总比要离开的他好看一万倍!我把他一半带在身上,一半混了他喝剩的那壶醉清秋喝下了去。”
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沈素的语气却越发平静:“身边有他陪着,肚子里有他暖着。你说,我们这样可不就算永远在一起了么?只要你死了,这一切都就结束了,他在这世上就只爱我一个……”窗户纸透进的月光,浅浅地铺在沈素身上,她的脸庞宛如玉像,静谧而美好。
而绝望和悲恸使温茜不忍再听下去,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认真学武,或许还能为大师兄杀了这女魔头。而现在,她连还嘴的能力都没有。咽喉一片火辣。沉重的眼皮,慢慢遮住沈素妩媚浅笑的脸。
“嘭!”地一声,扼住温茜咽喉的力道应声消失了,窗户被气流掀开。野马般的秋风,卷着竹叶飒飒而入,打在温茜脸上又痛又痒。温茜又怕又急,而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只听着:“小姑娘!”是和尚的声音!温茜心里一喜。身子被人扶了去,喂着咽下了什么。背上像被注入一阵清流,脑内渐渐清明,看清了被判官笔硬生生钉入石地中,白衣被染得鲜红的沈素。
“啊!啊……”沈素死瞪着眼睛,想说话,喉咙里却积了一口鲜血。
“呸!”沈素狠狠吐出一口血唾沫,方才的矜持优雅荡然无存。“那贱人还没死!道士!你先放开我,待杀了她,我任你处置!”秋风吹乱了她的长发,竹叶落了一地。
“阿弥陀佛,姑娘,你已犯下大错。流了那么多血,今日必死无疑,莫要再造孽了。”和尚走到沈素身边,漠然道。
沈素伸手胡乱摸到插入左肩的判官笔,拼死想拔出来,可那根青铜棒子被青松子生生插入石地里三寸,沈素剧痛之下也不能奈它何,痛苦地扭动着,满头黑发在风中像一直野兽,惨白的月光里,竟似白了头。
慌乱中,沈素发现摸不到前襟的锦囊。突然锐声嚷道:“阿修!阿修呢?”激动中她扭动地更剧烈,鲜血从左肩的伤口处泉涌而出。
“姑娘,你这是何苦?”和尚不忍,想要上前按住她。不成想沈素竟发狂地强行站起来,任由判官笔生生穿透左肩,鲜血簌地自肩头流淌至脚踝。
“啊!”沈素却再也站不住,拧着身子扑向方才散落的锦囊,重重摔到地上。
“这样也好……”沈素看着锦囊苦笑道:“阿修,这辈子你摊上了我,可就……再也逃不掉了……”说罢,她混着嘴里的血,吞下锦囊里的灰白粉末,看了看自己,满足的笑着:“阿修……你看我,一身红,像不像嫁衣……你一个人不寂寞吗?阿修……带我走吧……”
……
厢房里只留下窗外的竹叶声,三人俱是无言。
金刚智叹气道:“小姑娘,是非因果注定如此,不要太过执着。明日一早我和道士就送你回家吧。”
温茜不答话,动也不动地坐着。脑内还有些眩晕,今夜的一切都恍如梦境。她出神地望着死去的沈素,仿佛地上那个红衣女子是今晚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