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铁生的《好运设计》:
要是今生遗憾太多,在背运的当儿,你独自待一会儿,不妨随心所欲地设想一下自己的来世。干吗不想想呢?我就常常这样去想。
你最好生在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家庭。应该有一大群来自不同家庭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做你的朋友,你跟他们一块儿认真地吵架翻脸,然后一块儿哭着和好如初。当你父母不在家时,把好朋友都叫来,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地折腾一天,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然后载歌载舞地庆祝。你还可以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冒险,拿点钱,瞒过父母,然后出发,义无反顾。把新帽子扯破了、把新鞋弄丢了一只,没关系;把膝盖碰出了血、把白衬衫上洒了一瓶紫药水,没关系。你母亲不会怪你,因为当晚霞越来越淡、夜色越来越浓的时候,你父亲也沉不住气了,你母亲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仿佛全世界都和平解放了,一群群平素威严的父亲都乖乖地出来迎接你们,同样多的一群母亲此刻转忧为喜,光顾得摩挲你们的脸蛋和亲吻你们的脑门儿。一个幸运者的童年就得是这样。
一个幸运者的母亲必然是一个幸运的母亲,她教育你的方法不是来自教育学,而是来自她对一切生灵乃至天地万物由衷的爱,由衷的战栗与祈祷,由衷的镇定和激情。她难得给你什么命令,她深信你会爱这个世界。在你两三岁的时候,你就光是玩,别着急背诵《唐诗三百首》和弄通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去玩撒尿和泥,然后不洗手再去玩你爷爷的胡子。到你四五岁的时候,在你母亲的皮鞋上钻几个洞看看会有什么效果,往你父亲的录音机里撒把沙子听听声音会不会更奇妙。上小学时,你门门功课都得上三四分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做些别的事,让你父亲有机会给人家赔几块玻璃。一上中学尤其一上高中,所有熟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各种奖啊奖啊奖啊并不构成你的好运,你的好运是说你其实并没花太多时间在功课上。你爱好广泛,神魂聚注,若癫若狂。
接下来你到了恋爱的季节。你正在一所名牌大学里读书,读得出色,各种奖啊奖啊又闹着找你,你的动静坐卧、举手投足都洋溢着男子汉的光彩。有一天,你正在运动场上放松地慢跑,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你,仿佛除了她和她的美丽,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其他东西。而你被她的美丽和自信震慑了,被她的优雅和茁壮惊呆了,被她的倏然降临搞得心恍神惚、手足无措。你在她周围不露声色地卖弄你的千般技巧、万种本事,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你又在朋友家里和她一起吃过一次午饭,你们到底认识了,谈了很多,谈得融洽而且热烈。此后不是你去找她,就是她来找你,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总之,你们终成眷属。
也许你注意到了,我忽然有了一点疑虑: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之时,你会有感慨万千的喜悦吗?在成功到来之后,还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或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成功的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限制了想象,丧失了激情,从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遵从了一种生理程序,心路却早已荒芜,继而是麻木——会不会?人类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毁灭的,宇宙在走向热寂。
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奋斗和努力、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我们的目的何在?我们的救赎之路何在?我们真的已经无路可走,真的已入绝境了吗?是的,我们已入绝境。
过程。对,过程——只剩它了。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