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秋天,你踩着一地碎金——那是暂时没有学生打扫的银杏叶——满怀好奇地进入这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母校。银杏和樱花是这几年学校和城里小区的流行装饰,春夏的浪漫和秋冬的灿烂兼顾。以学校讲,粉红与金黄更迭着青春的热烈与成熟的收获,换种方式说就是,上学期的学生们是银杏叶般的由青涩而堂皇,下学期则是樱花一样的从浓艳而谦卑,就怪那张沉重的试卷上一个失重的分数。你一路走过小学里十二年的谦卑,又开始步入中学青涩的开端。
一切得从头开始。此话不虚,眼前是陌生的同事,陌生的学生,陌生的课本,以及陌生的陌生人。你之前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在这里也许只能适用三分之一;过去只会嫌它累赘的学科知识储备,现在很有可能转化为专业素养的欠缺;过去在乖巧幼稚的小学生身上运用的语言系统,也许并不能应对青春期的叛逆和迷茫;以前像个大家庭一样的教师集体,将变成各扫门前雪的过客组合——农村小学教师绝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中学里更多是外地人且大都好像并不打算随遇而安。没关系,对于开始厌倦朴素喧哗的你,倒可以试着大隐隐于“校”了,更何况你有你最忠诚的伴侣——书墨。
报到后,你特意向总务主任多要了一个破仪器柜和两张旧课桌,把宿舍布置成简易的书房。两张桌子一拼铺上报纸就是一个大写字台,你打算重操丢弃多年的毛笔活计。有的是旧报纸,严格说也不旧,都是近期的。因为没人看都被你收集来,没多久就摞成一座小山了——纸媒的生存空间逐渐被网络所挤压,但地方性的报刊杂志又不能被武断取缔,于是就产生了相应的一些“鸡肋”政策。以前是统一要求所有公职人员必须订阅一份当地报纸,单位公费订阅部分期刊。每逢年底开始征订交费时,职工们往往怨声载道而又无能为力。这还不是关键,你时常会觉得最浪费的不是钱财,而是印刷报刊所耗费的自然资源和有文化良知的部分作者的思想资源。因为没人有兴趣和时间看报,特别是占绝对版面的生硬时事报道以及说教文章。报刊送达之后立即就被束之高阁,甚至因负责人懒于分发,连包装带都未曾解开就交给尘灰去打扮了。如果书虫不嫌铅字有毒,那就慢慢去啃吧。你不嫌它脏,至少可以用来练字。现在的征订政策虽有缓和,纸媒存在的必要性也愈发在减弱,时事新闻在电脑上手机上的即时推送,早就让人烦得删之惟恐不及了。这是后话。
新来乍到的你,委以同样新来乍到的初一新生的班主任工作。急于求成有时就会用力过猛,导致不少顽劣的学生常与你对着干。那次,有两个伪造假条出走的学生被家长找到后,送到学校门口。你气急败坏地训斥了他们,没让进校:“玩够了再回来吧!”你的意思当然是想让家长先带回家意思意思。殊不知,同样气急败坏的家长竟然敢丢下孩子走了。当天下午你就接到教育局打来的电话,通知去接人。你惊讶得半天没能把下巴颏给合上,原来两个小“大人”居然转头跑到县里“上访”了。赶到城里后,局领导语重心长地劝道:“你瞧现在的娃娃,一个比一个鬼着呢。要不是我的缓兵之计,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年轻人,对这样的学生得耐心又耐心呀。”一路无语,你只有懊恼的喘息和外面焦灼的胎噪相应和。回到学校,一纸保证书了事。
还是这俩儿其中的一个,姑且叫他小强吧。不久之后,在一场与他有关的闹剧中,意外地给你送来一位神一样的伙伴——石老师。
中午一点,太阳的困意席卷整个校园,试图麻痹每一股还在为学习绷紧的神经。你没忍心再让学生背诵那些更容易逗惹瞌睡虫的古诗文。睡吧,睡一会儿再说吧。你从尚未休眠的神经中抽出一根来,努力地吊住上眼皮,学生们的头顶蒸腾着密密麻麻的“Z”字。不到五分钟吧,随着一声“报告”撞破所有的宁静,门口出现了隔壁班一个娃娃脸的小个子,脸上挂着还在起伏不定的委屈。你立刻知道,之前又有糟心事发生了。果然是小强闯的祸!就在午自习前几分钟,他竟然闯入隔壁教室,踹了这位小个子一脚,衣服上的脚印还在。
你回想起,不少任课老师曾多次对你控诉,小强在课堂上的种种肆无忌惮。怒火一下子窜了上来,你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你悄悄地把小强唤出教室。当比你还高出半头的大个子立在面前时,你的内心又抑制不住地开始汹涌了。他在抵赖,然后沉默,然后继续抵赖。直到他发现你不可能轻易相信他的谎言时,才承认是因为那小个子对他出言不逊而动的手。
啪——你左手里捏着的课本重重落在小强的头上。书本的巨响惊醒了教室里还在迷糊的所有学生,也惊醒了怒火攻心的你。一看,不好,他的额头上多出一道血印子!你慌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咋就控制不住呢?你把他请到了政教处,擦拭了一下,发现只是蹭破点皮。应该是腕上的手表闯给你的祸。唉,连时间这个无形的小子也学会“借刀杀人”了!必须通知家长,让他们了解情况。
姗姗来迟的父亲也是一个高个儿,没多看一眼你和一旁的政教主任石老师,对着站在门口的儿子盯了三秒钟后,他开始发飙了:“老子在家里当宝贝一样的儿子,就被你们这样糟蹋!?谁弄的?”
“我。”按惯常的思维逻辑,你确定这只是家长暂时性的激动,更何况他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嗯,是这样的……”
“去你娘的!你以为你是谁啊……”随着声音收尾的同时,一条大长腿也落实在你的身上。
你的判断明显已经失误。面对眼前这个长条形的生物,你暂时茫然,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力。难道你该跟他说“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好像不对,这又不是拍电影!或是你也挥起自从当老师后就没再用过的拳头?也不行,从小就憧憬成为一名警察的你,家里还悬着过去长年练拳用的沙袋呢!
“爸——你别动手!都是我的错,你不能这样啊!”儿子的声音甚至有点嘶哑了,忙冲过来抱住他的父亲,“老师没错,我该打,我该打……”瘦弱的手臂并未能挽住父亲,长腿第二次轻轻地擦过我的裤子。这时,一个身影迅速扑向了长条形——石老师愤怒了,双方在狭窄的办公桌和茶几的空隙之间,扭作一团。
“老师,不要打我爸,不要打我爸——”小强不知所措的喊叫再次灌入耳中。你才发现,门口其实早就聚集了很多上课路过的老师。之前只是在好奇观望,几个男教师赶紧进来劝架。校长也来了,还好双方都没受什么伤。
不知是哪个老师报了警,派出所的警察也到了。经调解后按老规矩行事,校长交待家长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一切后果由学校承担。明眼人都知道,校长敢这么说是因为那学生并不可能有什么大问题。这场闹剧暂时告一段落。
你有一回说过,叛逆这个词,你们小时候并不懂得它的意义。也许身上存在,但并不认为它是青春期的专属。如今的孩子却不同,即便没有也乐意拿它做个包装,因为专家们都说“青春期等于叛逆期”——不随时以“叛逆”自称一下,岂不是辜负了“专家”的期望?读初二那年,你曾惹火了物理老师,耳朵被她当作按钮,给大家演示了一遍什么叫离心力。你跑回家,等家人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另一只耳朵也被父亲当了一回旋转的圆心。你被提回到学校,向老师当面道歉才获得原谅,也才有了今天的李老师。
两天后,小强父子在一个村干部的陪同下回到学校,你被告知去校长办公室。那位代言的村干部悻悻地说:“孩子检查下来也花了不少钱,庆幸没什么大事,我们也不去教育局里申诉了。今天来呢,是希望老师您向学生表个歉意,这事也就算了。毕竟老师是不能体罚学生的,这个大家都懂,呵呵。”只字未提家长动手一事,也没有出示医院检查的单据。好吧,这没什么,这两天你渐悟一个事情:孩子的灵魂往往比大人干净。向一个还算干净的灵魂表示歉意,并不太为难。倒反是小强同学极不自在地坐在那儿,手足所措,眼里充满不安。你猜他肯定是被家人反复叮嘱过,不准心软的。
可怜的大人!你更加确信了:孩子犯再大的错误,他的灵魂基本还是干净的。成人眼中的以大欺小,于他们也许只是单纯的一时愤怒;所谓仇恨,对孩子而言只有一个简单的道理:不能打老师!不能打爸爸!——灵魂脏了的往往是大人。
虽然你骄傲的灵魂被打了折扣,但值得欣慰的是,这件事让你收获了一份与石老师之间持久而深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