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沿弱水一带的人们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这儿有一幅千古名画,画里落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雪地上有一排足迹。像是有什么人走过,又像是有什么人走出。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觉得画里应该住着个什么人,但又像是在等着一个什么人住进去。
壹
青家的三公子喜爱喝酒,这是当地人都晓得的事情。因为他们常常听到青三公子喝完酒后的第二天满大街地喊头疼。
青三公子名为青无寻,是一位丹青画师,然而他的人生中也就只有两大志趣,一个是画画,一个就是喝酒,而且常常一喝就喝得大醉。
青无寻的身体本就不好,还那么死命的喝酒,青老爷子当然不准,几次三番地想要抄起拐杖揍人,青无寻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敢忤逆老爷子,只好偷偷地喝酒,在他家门前的一棵榕树下,就藏着二十一坛女儿红,十七坛桂花酿。青无寻喝完酒,常常是发着烧回来的,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好了,他在画画的时候常常要将双眼凑得很近才能保证笔尖落在正确的位置上,这样近时常常令他脖子生疼,他的性子也变得越来越浮躁,常常发着脾气将画作撕毁。
他画的很好,在城中也卖得很好,但他的画在如今看来却不是最好的。
城里来了个姓顾的年轻人,城里人都说顾公子不但长得秀气,谈吐举止也温文尔雅,青无寻当然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在乎顾公子的画。顾公子的画总是会勾起他无尽的不满,因为顾公子的画确实是比他的画妙上许多,顾公子落墨的画卷上带着些许空灵之意,飘逸之姿,画山水时,仿佛能把山水之间拂过的微风给画活,再添一叶扁舟于水中飘荡,又不会觉得这离自己太过遥远,张弛有度,堪称画绝。
在顾公子来之前青无寻的画是城里最好的。当然,如今自己从山顶一直掉到悬崖底,这确实不是一件什么好受的事情。也许是年轻气躁,青无寻一直看这个人不顺眼,也看自己的画不顺眼,因为他看着自己的画就来气,与那顾公子的画相比,自己所作的不过是俗物中的俗物,也说不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沾有自己一点墨迹的纸张都像是沾染了俗气。
他如今只想超过那个顾公子。青无寻细细想来,也许这就是嫉妒。
他将自己闭入房中,日夜兼程地练,边练边灌酒,酒醒了再接着练,他的眼神越来越差,身子也越来越虚弱,手中的笔也仿佛不停使唤了一般在他的手中乱哆嗦,而他笔下的生灵也渐渐变成了死物,总是透露着三分狰狞。
青无寻气得摔断了好几只笔。
直到有一天,他独自一人喝了二十七壶酒,喝得酩酊大醉,谁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把这么多的酒给灌到肠子里去的,就这么一直喝到了三更半夜。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特别的疼,疼得他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了,他用手扶住桌子的边缘,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形。这一场痛来得突然,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痛过,这场痛还伴随着剧烈的眼睛灼烧般的疼痛。
他终于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重重地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睁开眼,却只发现眼前一片黑暗,无数个光点汇聚成影,但他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成了瞎子。
无边无际的黑暗涌来,他扶住头,恐惧得几乎要发疯。
贰
窗外正下着雪,窗子没有关,雪便也堆满了窗沿。青无寻坐在床沿发着呆,失明之后,他的听力变得出奇的敏锐,仿佛能够听到雪落在窗沿的声音。
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心中只有烦躁。
失明,意味着他再也画不出好画,也再也无法赶超顾公子。
他在乎的只是这个而已。
家里的人都劝不了他,他把家里的东西能砸的全都砸了,他将自己锁在树林里的一间屋子里,门没有锁,然而谁也不敢推开。
忽然传来一阵脚步的声音,那步子踏过他门前的青石板,推开了他的门。
“青三公子无寻在吗?”清亮的女声传入青无寻的耳中。
“你是谁?”青无寻微微皱眉,他想来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他。
我叫云涧月,”眉清目秀的女孩穿着一身水青衣衫,她收起伞,轻轻抖下粘在伞面上的雪花,“我来买你的画。”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要先敲了门才能进来?”青无寻擦拭着手中的翠竹拐杖。
云涧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道:“那么你就是青无寻了吧?门也没锁呢。况且这儿不卖画,又用来做什么?你又何时见过进店里买东西要敲门的?”
青无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道:“你想买什么样的画?”
云涧月在房中走了几周,望着那些摆着的画,道:“没有我想要的画啊,你来帮我画一张吧,就画我怎么样?”
青无寻面上浮怒,强忍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瞎了吗?”
云涧月走到窗边,拂下堆在窗沿上的雪,倩身轻抬,坐到了窗沿上,她笑道:“你就按着我的性格画吧,你觉得我长什么样,你就怎么画,你听我说:”云涧月回头望了望身后窗外,道:“我坐在窗沿上,我的身后有梅花,梅花上面堆积着雪花,梅花后边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天空还下着雪,不大也不小,就像初生小鸡的绒羽一般大小。”
青无寻耐着性子提起笔,填满了墨,他的指腹摩挲着纸,手中的笔迟迟不肯落下,半晌,他垂头道:“不行,我画不出来。姑娘请回罢,这儿再不卖画。”
忽然门外有人在唤着云涧月,云涧月从窗沿上跳下来,收拾好伞,道:“我要走了,我下一次再过来取画,至于画的钱公子便不必操心了。”
青无寻的笔在他的手中颤抖着,他静静听着云涧月远去的脚步,想象着云涧月踏着门前的青石板而来,雪落在树上,伞上。
不知过了时日,青无寻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如同点在水上一般轻盈。
青无寻正提着笔发呆。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然很久,笔上的墨已然干却,他只在纸上点了一个点,就再也没有继续下去。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云涧月径直走了进来。
“怎么又是你?我还没答应呢,你怎么又进来了?”青无寻又皱了眉头。
云涧月道:“上次你只叫我敲门进来,并没有说要人答应啊,那我下次会注意的。”
这姑娘记性真不错……青无寻扶额。
青无寻苦恼地低下头,抱头喃喃道:“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
“我的画呢?我来领画了。”云涧月笑道。
“我没画。”青无寻将头一撇,不想理她。
“你怎么这样呢?上次你不答话我便视你作默认了,如今你却反悔了?”云涧月抓起挂在笔架上的羊毫笔,递给他道:“那么现在画吧?”
“不要!”青无寻近乎是吼出来的,画已经变成了他的一个敏感词,因为他曾经最爱的事情已经再也不能触碰了。
“为什么不会画呢?你画的很好啊,怎么突然就不会画了?”云涧月的声音很好听,如银铃一般悦耳,她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青无寻。
“我-已-经-看-不-见-了!”青无寻一字一句地道。
“你这笔生意就这么放弃了?你不怕我去找顾公子?”
“那就请滚吧!”青无寻咬牙切齿地道,他觉得云涧月是存心来羞辱他的,如今一提到顾公子,他就气血上涌,直冲得脑门生疼。他把桌案上的笔墨全都推翻在地,对云涧月吼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你可以去找顾公子,那为什么还要找上我这个瞎子?”
云涧月吓得站了起来,她望着满地的狼藉,一步一步向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她结结巴巴地道:“青公子……其实,只要心中有形,不管你的眼睛如何,总是能画出好画的,我虽然与你交情不深,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我只想帮帮你,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青无寻坐回到椅子上,冷冷道:“多谢姑娘美意,然而青某无福消受,姑娘还是请回吧。”青无寻的心中越来越烦躁,他再道:“以后都不要再来见我了。”
“好……我走了。”
云涧月红了眼眶,无论是哪个女孩子,受到这样的对待,都该要掉眼泪的,她还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云涧月走了,青无寻的心中满是舒适,但却隐隐感到一分落寞,听着女孩轻盈的步子,青无寻的心中五味陈杂。
云涧月是红着眼眶出来的,丫鬟连忙迎上去,揪心道:“云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若是让人知道青三公子弄哭了云家的姑娘,必然要给青无寻带来许多麻烦,而云涧月并不是什么多事之人,只是摆了摆手,道:“没事,眼睛进沙子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