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6年3月末的一个晚上,夏帆打开笔记本电脑,决定给中学同学林海写一封电子邮件,邀请他参加自己即将举行的婚礼。
某某先生,兹定于某月某日,假座某某饭店举行婚礼,略备薄酿,恭候光临……这些文绉绉的字眼,写在大红的纸质请柬上很平常,可出现在电子邮件里,却格外地显得假和空。
夏帆皱了皱眉,将写到一半的邮件删掉,重新写道:
林海,好久不见。我要结婚了,时间定在4月3号下午两点,在丽水饭店。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如果有时间的话,就来聚聚吧,很多同学都会过来。
夏帆.2016.3.25
写罢邮件,夏帆把鼠标移到发送按钮上,迟迟点不下去。自从高中毕业,她和林海已有七八年没有见面,邮件的地址还是高中时留下的,不知道他能否收到。听人说他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想来即使收到也不能回来吧。夏帆想着将转椅旋转一周,脑袋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屋里没开灯,只亮着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夏帆在黑暗中觑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钟表的时针正指向十一点。窗外不时驶过一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很快又远了,之后彻底地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中。要不要通知他呢?夏帆晃着双脚,一时思绪万千。
第一次同林海见面,是在2007年的秋天,高二文理分班,两个人分到了同一班级。“我叫林海,树林的林,大海的海。”开学第一天的班会上,林海这样做自我介绍说。
似乎每个班里都会有这样一个男生,他们学习好,性格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在同学中一呼百应。林海便属此类。印象中他总是穿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剪很整齐的短发,衬衫的袖口挽起来,露出细瘦白皙的手腕。
课间休息时,夏帆常常能见到他和几个男生站在走廊里聊天,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上带着浅浅的若有若无的微笑。那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笑容,温润平和,让人无法拒绝。
然而一个学期下来,夏帆和林海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夏帆几乎不和任何男生说话。母亲在她初中时因为肝病去世,高中时她来到市里读书,寄居在姑姑家,每个周末搭乘短途客车,返回三十公里外的家中。母亲的离世和小县城的家庭背景让夏帆感到些许自卑,在学校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趴在走廊的窗口眺望外面被楼群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夏帆仰望天空的时候,林海就站在不远处和人说笑。她时常会羡慕林海,她也希望以及能无拘无束地和人聊天。她并非喜欢孤独,她只是无法打开自己被层层铁锁封闭起来的心扉罢了。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二个学期开始后不久。夏帆中午常常跑到图书室看书,图书室位于学校行政楼的三楼,因为位置偏僻,平时少有人去那里。负责管理的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总是跑到隔壁和电子阅览室的老师聊天,这时整个图书室往往就只剩下夏帆一个人。夏帆在偌大的图书室看书、发呆,有一种此地只属于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安全。
一天,当夏帆站在书架旁翻看一本小说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人间失格》?总觉得太宰治的小说有些太过阴郁了。”夏帆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地上。林海弯腰帮她捡起来,笑着还给她,之后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夏目漱石的《猫》离开了。
那之后,林海便时常出现在图书室里,以手支着下颌,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
起初夏帆总是局促不安,有一种私人领地被人侵犯了的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渐渐放下防备。每次和林海目光相遇,他总是淡淡一笑,那种笑容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两个人熟悉起来,偶尔会闲聊几句,交换一下对某本小说的看法。更多的时候只是并排坐在一起看书,不说话,一切就很美好。
然而到了高三,图书室中午不再对外开放,那段美好的时光戛然而止。不过那时候夏帆已经渐渐打开心扉,有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那段私密的时光被小心掩埋,成了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在班里,她和林海重新变得形同陌路。不过偶尔目光相交,林海会对着她笑,浅浅的,不易察觉的一笑,像是某种来自老朋友心照不宣的问候。
02
夏帆犹豫许久,最终点击鼠标,将邮件发送了出去。
第二天下班后,和男友去五金市场买了一组灯具,回去的路上堵了半个小时的车。到了新房请人装好灯具,之后打扫房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过了午夜。
夏帆身心俱疲,婚礼的筹备越到最后就越成为一件琐碎至极的苦差事。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卫生间冲了个澡,不等头发晾干就裹着浴巾一头倒在床上。快要睡着时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电脑的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邮件,是林海发来的。
夏帆,你好。好久不见。你都要结婚了,时间多得真快啊。我人在上海,怕是无法赶回去。抱歉。提前祝你新婚快乐。林海。
读着这封邮件,夏帆忍不住轻轻笑出来。他总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夏帆几乎能想象出他站在面前,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
合上电脑,夏帆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不大,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夜晚的风很凉,裹挟着雨丝吹进来,使得夏帆的精神为之一振。
记得那次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晚上。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时,周末放假,父亲说好要来学校接她。夏帆本来是很高兴的,一放学就背着书包来到校门口,可是哪里都看不见父亲的身影。过了一会儿,父亲打来电话,说有事情耽误了,要迟些时候才能过来。
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夏帆却莫名地难过起来。她总是这样,常常为了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而心情低落。夏帆在夜色中返回学校,学生们四散离去,教学楼的灯光黑了大半。夜幕下的校园在此刻显得无比的空和大。
班里人已经走光了,只有林海还在,不过他也正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林海,你能陪我一会儿吗,我爸爸一会儿来接我。”
夏帆说完这句话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腾地红了。但好在林海并没有注意。
“好啊。”他只是这样轻轻说道。
两个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夏帆本想做一会儿数学练习题的,做不下去。教室里安静异常,林海在她身后两排的位置轻轻地翻一本杂志,夏帆能清楚地听到他低沉的呼吸声。屋顶的日光灯发出苍白而耀眼的光芒,其中一只出了毛病,不停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让人联想到某些科幻惊悚电影中的场景。
正当夏帆在日光灯制造的声响中浮想联翩时,林海突如其来地说道:“啊,下雨了。”
夏帆望向窗外,果然看到了路灯下飘摇的雨丝,紧跟着就听到了“沙沙”的细响。夜幕下的窗玻璃成了一面绝好的镜子,两个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停了一会儿,各自挪开了。
二十分钟后,父亲赶到学校,给夏帆打来电话。林海关掉教室里的灯,锁好门,两人一起走出教学楼。林海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撑在两人头顶。夏帆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男生同撑一把伞,胸口怦怦乱跳。两人小心避开路面的积水向外面走去,雨伞一多半都遮在夏帆的头顶,夏帆清楚地看到林海的左肩被雨水打湿,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父亲的面包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夏帆抓着衣角和林海道别。林海把手里的伞往前递了递说:“喏,这把伞你拿去吧。”夏帆连忙说,不用,就几步路。但林海很固执。
“那你怎么办?”夏帆问他。
林海把手伸到外面试了试,说:“这点雨不算什么。”之后对夏帆笑了笑说:“你是女生嘛!”说着把伞塞到她手里,几步跑到旁边的公交站,跳上一辆公交车,隔着车窗和她挥手。随着汽车的启动,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周一开学时,夏帆把晾干收好的雨伞还给林海。林海说,先放在你那里吧,等下次下雨再还我。然而一直到学期末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期间倒也曾下雨,但每次都是在白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竟是一次都没有。
高考结束,返校日那天,夏帆再次把伞还给他。林海说:“送给你,留个纪念吧。”他看着夏帆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这时听到有人喊他,于是作罢,笑了笑说:“那么,再见了。”
没想到这声再见却是永别。大学期间,夏帆虽然也参加过高中同学的聚会,但她和林海每次都很不凑巧地错过了。两个人一直不曾见面,直到现在。
那把伞就收在衣柜顶上的纸箱里,夏帆将纸箱取下来,小心地擦掉上面落的灰尘。雨伞仍旧是那天雨后收好的样子,夏帆抚摸着伞面的防水布料,雨伞散发出旧物件特有的年代久远的味道。夏帆将雨伞放进纸箱,重新收好。
03
接到林海打来的电话时,夏帆正在婚纱店里试婚纱。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的她的电话号码。林海说他临时出差,现在人就在江城,问夏帆有没有时间,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和她见一面。
夏帆和他约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间咖啡店见面。等男友从卫生间回来,她已换好了衣服,夏帆撒谎说公司有事情要赶过去一趟。男友十分不满:“你们公司也太不地道了,这个时候还让人加班……”她没听男友发完牢骚就匆匆出来了,她并不擅长撒谎,怕时间一长自己会露出马脚。
夏帆借着一家服装店的橱窗玻璃补了补妆,之后长吁一口气,走进旁边的咖啡店。林海已经到了,看见她,站起来朝她挥手。他同原来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是一头整齐的短发;仍旧是一件长袖衬衫,衬衫的袖口折挽起来;脸上仍旧是一抹淡淡的笑容。
夏帆笑着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
林海说:“你变了,比以前漂亮了。”
夏帆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不漂亮喽?”
林海笑了:“瞧你!现在有现在的漂亮,以前有以前的好看。”
两个人坐下后,服务生端来咖啡。林海问她婚礼准备得怎么样,夏帆说各种琐碎的事情准备起来是没完的,不过也基本差不多了。她询问他在上海的工作情况,林海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便没了话题,一时沉默下来。
时间正值午后,由于时候尚早,店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屋顶的音响里正播放一首钢琴曲,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夏帆便一边小口喝咖啡,一边侧耳听那首曲子。钢琴曲播完,转而成了一首有些忧伤的日本歌曲。林海也侧耳听着,听了一会儿,跟着小声唱起来。
夏帆吃了一惊,问他:“怎么,你会日语?”林海笑了笑说:“只会几句,比如‘こんにちは’是‘你好’,‘ありがとう’是‘谢谢’。”
他突然看着夏帆的眼睛,很郑重地说道:“君が好きだ。”
夏帆一怔,问:“这句是什么意思?”
林海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忘记了。”
04
三天后,婚礼在一片欢闹中如期举行。热闹到极致的喧嚣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婚后七个月,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早上,丈夫在客厅擦地,夏帆倚靠在沙发上,通过壁挂电视机看一部有些俗套的日本电影。电影看到一半,夏帆无意间听到了林海对她说的那句日语。
那是一部青春校园片,讲述从东京转学来的少年和小镇姑娘的爱情故事。电影中男孩和女孩的感情曲折发展,最终,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男孩对女孩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林海在咖啡店里说的日语。看到影片下方的中文字幕,夏帆愣了一下。
字幕的中文翻译显示的是——我喜欢你。
夏帆呆坐在原地,许久一动不动。许多记忆在顷刻间涌入她的脑中,那段图书室的中午时光,那个雨夜两个人在窗玻璃中的短暂对视,以及那个高考后的夏日,男孩望着女孩的眼睛,欲说还休。
男孩最终什么也没说,直到七年之后,在一间咖啡店午后的静谧阳光里,男孩对即将新婚的女孩说,君が好きだ。
我喜欢你。
夏帆默默起身,走进卫生间,双手拄在洗手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丈夫在外面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眼里进东西了。”
夏帆关上门,打开水龙头。她没能控制住自己,双手捂住脸,泪水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