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的人啊,不不,她不是人,她是一个小妖。她那样的小妖啊,家在哪呢,谜底大概在那句“只应天上有”里。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她。第一次见她,我在找一个玩具,确切地说,那是一个留着黄色头发的洋娃娃。那时候我正哭着,因为我失去了心爱的东西。
我告诉她,我把洋娃娃丢了,洋娃娃不见了。
她用绿色的纸给我叠了一件衣服,她说,如果我的洋娃娃找到了,这件衣服就可以送给她当作礼物了。
我收下了那件嫩绿色的纸衣服,又接着开始寻找我的洋娃娃。我问了路边的警察,发传单的学生,扫地的阿姨……他们在做着自己的事,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妖说,他们是不会把时间花在小孩身上的。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事情。
我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再看看现在我面前看着我的小妖,突然我就把她当成了可以依靠的人。我问她,你也喜欢我的洋娃娃吗?
只能说,不讨厌。她耸了耸肩。
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我想,答案大概是因为洋娃娃的关系。我和小女孩一样手里拿着洋娃娃,当我想和她们玩的时候,她们却排斥我。大人们都让我把洋娃娃扔了,包括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说,我适合玩飞机坦克那样的玩具。
我和小妖说,为什么女孩可以拥有洋娃娃,男孩不可以吗?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小妖说,这是一个贴满标签的世界。不同的角色做了不合常理的事,那就是犯规。
我又去找小妖了,她正坐在树上,摇晃着腿。树下的狗恶狠狠地盯着她,小妖随手摘了一个苹果,咬的声音很清脆。树下的狗在狂吠,小妖把苹果扔向了狗,狗受了惊吓低低地叫了一声跑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非要和那只狗较真呢?
她说,狗是欺软怕弱的东西。
人们常说,狗是通人性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人和狗的性情相像。这似乎是小妖讨厌人类,也讨厌狗的理由,似乎又不局限于此。我不知道。
小妖的生活里没有尺子,她没有长短的概念,不会算图形的周长,但是她知道心里有一把小尺子,她心里知道分寸。一丝一毫她都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让别人从自己身上刮取好处,当然也不会妄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
小妖说,等你童年时光都逝去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你啦。她张口说话的时候有种诗歌的魔力,悠远又静谧。我想,小妖生来就是个诗人,或者说是个哲学家,脑袋里的世界无边无际。一开口就是一篇富含哲理的诗词,吸引我去认真地听,以至于我垂在树下的腿都停止了晃动,要知道我是个根本停不下来的孩子。
为什么啊。
那时候你就不再单纯了,我也就不再能够看透你的心思了。
为什么啊。我还是我啊。我慌了神。
你知道的,成人往往脸上是笑着的,看似温暖,可是心里却是凉着的。
就像,你心爱的那个玩具,他们让你给他们的朋友玩玩,逼迫着你慷慨。但是,他们却不愿意和他们的朋友分享一根口红,一个包包。
可是,他们不喜欢洋娃娃。我极力想证明这个观点不成立的。
会有人喜欢的。小妖再次说服了我,我希望有喜欢洋娃娃的女孩,也希望有喜欢洋娃娃的男孩和大人们,但是我不希望小妖会离我而去。
我明白了小妖要我体会被欺骗的感受,但是,那时的我注意力在我长大以后就会失去她的事实上。
那我们结婚吧。像我爸爸妈妈那样。
你还不懂什么是爱。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像大人了,对别人加以揣测,大到行为表现,小到心思想法。
我懂。爱,就是不想分开。
那是占有不是爱。她的话让我变得恼怒起来。
到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实话让人发笑,也让人恼怒。这可能是真实这两个字眼的可怕之处。
我说了,我懂。我盯着小妖的眼睛良久。小妖在多年以后和我说,那天她在我的眼里看到了星星。她说,很闪,也很美。
就这样,我和小妖举行了婚礼。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婚礼。我没有给我的新娘房子、车子和戒指,甚至没有观众。
用狗尾巴草编成一个圈,郑重地戴在小妖的头上。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在小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我还记得那天吹过林梢的风,以及小妖忽扇忽扇的长睫毛。
她是开心的,我看到了她嘴角的梨涡。
但是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小妖,小妖也没有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她应该去流浪了吧,她最爱的是夏天的太阳和太阳底下的雨。这里没有不变的夏季,小妖去追寻热烈的夏天了。她具体在哪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的是她还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尽管她说过,她想到月亮上去,到了那时,会给我带回一颗星星。
时间慢慢过去,我也慢慢长大。没有人再记得我曾经痴迷过洋娃娃,要是现在他们知道这个事实,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然后在心里给我贴上一个变态的标签。他们会寻着我曾经玩过洋娃娃的蛛丝马迹来否定我,真是无礼又疯狂。他们是不会用“个性”这个词来形容我这个普通人的。
后来,我在人群里,在生活里,见到了许许多多人,像小妖曾经说的“必须给点颜色瞧瞧”的人。我时而和他们针锋相对,时而谈笑风生,和小妖不同的是,面对这场游戏,我竟然熟练得游刃有余。
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敌意,改变自己成了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件重要的任务。现在看来,改变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次见到小妖,正值我中年之时。那时我已娶妻生子,像个平凡人那样生活。
就在我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出现了。她还是那样可爱,大大的眼睛,小码的衣服,小麦的肤色。她一直没变。
你看,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小妖打开手掌,里面躺着一颗玻璃珠。
我面向太阳,对着阳光看了看那颗几欲透明的玻璃珠。那个物体闪着光,平淡无奇。我微笑着接受了那颗带着小妖体温的玻璃珠,并向她道了谢。
你猜猜看这像什么?
这,像个闪着光的钻石。我以成人的眼光回答道。
这是一颗星星啊。小妖有些失望。
那是星星吗?星星不应该在晚上才有吗?
我想让你在白天也能看见星星,嗯,还是随身能够携带的那种。我想把它送给你。看得出来,小妖把它当作宝贝。
你可真像小孩。我对许久不见的朋友,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庸俗。
你的洋娃娃呢?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它们了,而且那是女孩们的玩具。我是个男人。老实说,我不喜欢小妖提起那段不堪的往事。这让我感到羞耻。
如果真要说洋娃娃的话,我现在身边就有一个。我开始试图改变气氛紧张的对话,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安妮。她很漂亮,确实她像一个洋娃娃,棕色的头发,丰满的乳房,说话轻声细语。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被完完全全地虏获了。我想,任何男人都会沦陷在她的魅力里。
你不再需要洋娃娃了吗?小妖接着问。
我现在拥有了更好的。我对小妖感到无奈,她像一个孩子胡搅蛮缠。
我没想到,你眼里的星星不见了。小妖的这席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又解释道,就是眼里的星星,眼里一闪而过的星星。
别闹了。我还有事要忙。小妖。我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愣。
你说过,你爱我的。小妖这时候可真像个女人,认为爱能够给予所有。这时我也真像个男人,认为爱能藏污纳垢。
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你知道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原本也那么想,可你说你懂什么是爱,然后我就当真了。
小孩的话,你也相信?我越发想结束这个话题,说完,我把玻璃珠扔下远方,玻璃珠置地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小妖啃苹果的那天。
那时候,小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选择了沉默。
小妖又在重逢之后,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在我年老之时,我也没有见过她,也再也没有见过那颗玻璃珠。
嘿,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想变成人。
你不是讨厌人类吗?
可我已经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