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启是我小学一年级的老师。
那时的村里没有幼儿园,孩子五六岁了,仍光着屁股村前屋后地跑,野气十足。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给扯一身新衣服,缝一个花布书包,再斜背着一块用坏了的瓦盆底做的“写字板”,便像模像样地从各自的土院里走出来,后背上盯着父母殷殷的厚望,到村前那所破旧的小学校上学,从此便是一名小学生了。
那时,吴老师便穿着他那身洗去了原色的中山装(毎年只有这个时刻,他才穿这身衣服),站在小学校门口,像过节一样,满脸含笑,迎接他的又一茬学生。进来一个,他摸一下头,叫一声小名:“铁蛋、石头……”几十年来,无一例外。
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我走进了这人生的第一所学校,很庄重也很害怕。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校门口。我个子矮,坐在最前排。一开始,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我很认真地听,张着大口读“天一地一人”。可是,这种新鲜感持续了不到一星期,我就开始讨厌这种鸟笼一样的生活,我懊丧我的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了。透过小学校低矮的窗户,看到没上学的孩子在场院里捕蜻蜓,在小河里戏水,我如坐针毡,心猿意马。
终于,我逃学了。无论母亲怎样苦ロ婆心地劝说,买糖块哄我,我坚决不去;气得血气方刚的父亲给了我一耳光,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我便在地上打滚、发赖。母亲的心便软了。逃学的那几天,吴老师来过我家几次,但都扑了个空,我早已闻风而逃。终于,在一个酣睡的早晨,我被吴老师堵在我家的土坑上。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的是吴老师那威严的目光。他拍了一下我脏乎乎的肚皮,对我软硬兼施:如果我今天跟他去学校,就让我当小组长;否则,就让民兵连长把我绑去。我当然很明智地选择了前者,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拿起一块熟地瓜,极不情愿地跟在吴老师身后。我又上学了,并且从此成绩一直不错,直至上完中学、大学,进人社会这个大学堂。
当我们再一次谈及童年时的这次闹剧,已是二十年后的一个秋日的黄昏。我从省城回家探亲,在故乡空旷辽远的秋天的原野,我遇到了吴老师。吴老师正在犁地,瘦弱的腰弯成了弓。他已经老了,脸上纵横了许多皱纹,头发也已花白,唯有那双眼睛仍像年轻时那样有神。虽然我西装革履,身体也已发福,但吴老师一眼便认出了我。他很激动,紧握着我的那双劳动的大手不住地颤抖。我们紧靠着坐在新翻的土地上,抽着我带的“红塔山”,热烈地谈着。提到小时候逃学的事,我们差点笑出了眼泪。我问起吴老师现在的生活情况,他告诉我,一边教书,一边种着5亩地,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四季忙得团团转,也仅仅只能维持生计。
听着吴老师那平缓的诉说,我感到背上有汗在流。可是,吴老师却非常地满足。他又自豪地告诉我,已有20多名学生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考学到了外面的世界。每年的教师节,他能收到来自各地的许许多多的贺卡、书信。每一封他都好好地珍藏着,视为财富。我可钦可敬的吴老师啊,他一生燃烧自己,别无他求,那一张张薄薄的贺卡已使他非常地满足了。站在吴老师面前,我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抖动。
太阳人山,暮色漫上来了。此时,大地又暄闹起来。吴老师收起犁具,扛在肩上,牵着他那头老黄牛,汇入了下地的人流中。
明天一大早,他还要到小学校给村里的孩子们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