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坐在各自的餐椅上,吃着最简单的晚餐:每人一碗清汤面。晚餐,母亲很少吃菜。母亲说,吃菜就得夜起,夜起闹出声音来就会影响我睡觉。
上午,在小区做保安的老乡打来电话。他那边“杜老师”三个字音未落,我就问他,是我娘找我吗?母亲的声音传过来:你赶紧送我回家吧,我不大好受。
口头请个假,我立刻骑着车子飞奔回家。路上,给姐打个电话,她说,她这就打的来。
天空中依然飘着雨。
同事开车来把母亲和姐先带去诊所,我骑着车子紧随其后。
量体温,量血压,都正常。
我跟医生说了这几天母亲的精神状态,说道五天前,那个母亲节的下午,我和二姐小妹骑着电动车带着母亲跑了45里路去种地,说母亲执意自己刨坑丢玉米种。母亲自己说,她有脑梗,说她低着头时有些晕。
医生不愿意给母亲吊水,说她年纪大了,给拿了一盒黄芪生脉饮。
我常常不愿意看母亲的脸。这是一张历经岁月的脸:长久没有牙齿支撑,整张嘴都缩进腮里;没有神采的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眼眶里;日渐皱缩的脸上、额头,长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黑色的肉瘤,学名毛囊角化的瘤子。二十年前,母亲的脸上只长了一个黑瘤儿,我带着她去蚌埠肿瘤医院看了医生,拿了药抹上。疙瘩抹了就掉,掉了又长,二十年来,越长越多。现在,那一个个的小瘤瘤,从母亲红润的皮肤上往外凸出着,直楞楞地。
母亲谨遵医嘱,不再把脸暴露在太阳下,多吃杂粮,自己还发明了一个法子,用盐水轻轻擦拭着瘤子周围。
我问过医生,为何会这样。医生说,太阳晒得太多了。
我认得那些太阳,那是我老家王楼村的太阳。那毒辣的家伙们,从高头地追到西南湖,从大河堰追到杨树林,一晒就晒了我母亲五六十年。
汤还有些烫,母亲没有动筷子:“那钱我还要干什么,我拿给你,你看我这样的,还有什么兴望(希望)。”说着,她扶着墙挪进卧室,拿来一个叠了几层的手帕,捋开,把两张一百的拿给我,又拿出五张十元的给我。“这二百是小红给我的(春节前,大姐的女儿来,给母亲的),我要它干什么,留你花,这五十,是你楼上的纸壳子卖的钱,也给你。再给小桂(我小妹)二十三,这是她的纸壳子钱。”
来到玫瑰园住以后,母亲就没有人可以坐下来聊天了,她开始在楼前屋后捡拾废纸壳子。“我干啥呢,你一天到晚不搁家。”
母亲把钱放在我的饭碗旁,用手指抹了抹她的左眼角。抹了两下。
我的眼泪刷地就滚下来。
“我们都不要,您攒着,等到中秋节,人家做冬衣的开张了,就给您做羽绒袄了。”春节前,我和二姐带母亲去裁缝店,冬衣都已收起来不做了,约好八月份再来。
“我这样还做什么,穿不着了。”母亲又抹了一下她的眼角。
近九十年漫漫长路,母亲经历过多少人世风雨?留给她的,还有多少个今天?多少个明天?
留给我的,又还有多少这样的平常的晚餐,我和母亲,每人一碗清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