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独自来访时,我悄然的回了一趟家,去看望七十多岁的父亲,父亲老了,依然清瘦,还留着年轻当兵时候的发型,头发灰白,神色茫然,眼神早已不在清澈,全是岁月交替层叠留下的痕迹,皱纹也攀爬了满脸,闲步出房时,总会伫立在窗口往天空深远的方向眺望去,眉头密密的皱着,时不时的叹口气,很久才能缓过神,只有回首望我时,才有片刻欣喜,眼睛里燃着光亮,眉宇里都是轻快,喜滋滋的问:
“ 妞妞回来了?爸爸给你煮碗面吧?”
每当此时,我都不阻止他,也不帮忙,只是低头微笑着,点头,嘻然诺之。
我家境清贫,在母亲腹中时,母亲得着脑瘤,家里大半的钱用来给母亲看病,还要养正在念书的孩子,比起其他小朋友的童年,不免微苦。
最奢侈的心愿,就是生日了,或者生病了,父亲会专门做一碗荷包蛋的清汤挂面,有时候,碗底里还会额外藏一枚,那份惊喜的心情有点像在黑暗里煎熬挣扎的人,无意间涉过了冰河,遇见了天光里的热一般。
整个童年记忆里的欢喜,就只是这一碗清汤面。
那时候,为了这一碗面,不惜在雨里淋着,直淋的发高烧,心里念着那碗面,咬着牙淋下去,冬天的夜里,为了这碗面,半夜里被子踢掉,只冻的全身青紫,也依然坚持着。
长大离了家,每次回来,父亲依然会忙着煮一碗面,那面里,原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一点淡盐粒,可因为是父亲煮的,又只是单独煮给我,便觉着是天底下最美的美味了。
所以,每当父亲煮面时,我总会歪着头微笑,幸福满溢的斜倚在门框上,无声无息望着父亲忙碌的背影,看影子从案台到灶台,忽高忽低,忽远又忽近,和父亲的影子迷藏,感觉那时刻的自己,轻快幸福的似一只洁白的兔,是和父亲一同陪着窗外那轮绯霞绚烂的夕阳的,看着光和影子冉冉层层的斛光交错,在厨房里前后晃动,心里全是安稳满足。
长大以后,每次回家,再经历那样的时光,鼻翼里总会酸楚,眼里不知从哪儿涌出来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决了堤的,怎么止也止不住。
才明白只有倚靠着家门的心,如浮萍靠了岸,心脏方能安安稳稳的呆在自己的胸腔里,忘记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辛,踏实笃定的跳动,管它太阳会不会下山,月亮会不会爬起来,管它月色是如何的艳丽浓稠。
因为,那碗面,不仅仅只是 “ 家 ” 的味道,也是 “ 爱 ” 的味道,更是 “ 初心 ” 的味道。
长大,是一条会经历险滩的生命过程,在步履瞒珊行走千里万里之后,在家门外颠沛流离,临岸徐行也未必可以见影之后,逐渐的忘记,爱和温暖的实现,其实,都是在人间最平凡的尘土上,也只有在家里,才能体会一种宁静的蓝色天空,感悟那一句:
“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
哪怕?吃的只是一碗清汤面。
城市里,物质日渐好转,享尽各种美食,早忘记了那一餐面,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幸福和快乐,也无法再去做那个纯洁如白雪的,不忘初心的少年。抗拒城市,抗拒一切外在的粉饰,空气是浊的,水是污染的,人的面孔是生硬冷漠的,人和人之间是不存在感情,不存在真诚赞美的。
一次次在深的夜里,去看这个城市奢华璀璨的落败,那看起来的夺目光彩,孤傲和迷茫都变成一个盛装女人艳丽尽褪的狼狈,睡眼忪惺时还不忘记去完成一场又一场疲惫的宫心斗。
想不起来曾经年少时,那份了无心机的单纯,也无风雨也无愁的自在。
只是朝朝暮暮在他乡为财忙,为财亡,却与幸福和初心的滋味渐行渐远了。
或者是真的,唯有保持初心的人,方可感受夏日里的蝉鸣噪声,和谐滚动低鸣的美好,方能体会山林暮色里花鸟烟香的令人销魂,才能明白一天到晚游泳的鱼,为何会想念一场夕颜的旧梦吧?
所以,我还是不想将一生的时光都蹉跎在察言观色里,于是,只能像儿时般那样没心没肺的哭,或者没心没肺的笑,陪着芦花和芒草开成白发苍苍,将少年等成白头,也要等着一个陪着我看夕阳的人。
学着父亲给自己煮一碗清汤面,感受了平静与知足,感恩曾经卑贱的岁月,不停的向前走,把那颗掩映在云彩之中的心的颜色,始终保持鲜红,去用卑微姿态走过人世的烽火。
无论任何时候,都想着去仰望下夜空辰星的明亮,享受一餐清简的饭,去欣赏黄昏落日时的翩翩彩蝶和凌空的飞鸟,不忘记初心,忘记最初的路和最初的灵魂,选择去过最为平淡的生活,就好像弘一大师说过的那句:
“ 开水虽淡,但是淡也有淡的味道。”
恰如父亲的那一碗清汤面,正是一份清淡的,随遇而安的 “ 初心 ” 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