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无月的晚上记下这些。
初三妈妈走了,初十送走了淑媛,今天送走了三小姐。明天元宵,我、爸还有奶奶在家里。
上午送她去一中。新一中很漂亮,恢弘大气,满校都是洋溢的青春与朝气。他们还小,未满十八,是最美的年华,在高考的重压下依旧可以放肆地张扬与享受。
三年前,我离开这个群体,带着些许落寞与不甘只身漂流。三年后归来,不见旧时人,唯有满满的艳羡与祝愿。
那时自卑、怯懦、放不开。幸好出现一些人相互扶持走过稚嫩的岁月。到大一。到大二。再往后,再往后没有后。长大是一场盛大的告别,那些扶持你过来的人,看过你落魄的背影,听过你颤抖的朗读,知道你卑微的心事,他们包容你最不美丽的样子,他们把力量累起来做你的垫脚石。然后,你攀上了那堵墙,成长的大门紧闭,他们在墙外再也回不来。你成熟的样子、你优秀的成果、你实现的生活,他们都看不到了。
渐行渐远的你们,像《Doe eyes》风中忽隐忽现的清声。以柔催刚。断人肠。我还记得我在那首曲子下的留言:他有了全新的生活,再不是我熟悉的样子。
不是旧时人啊。一校对时间,生命突然衰老。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少不谙事,笑着念出这句诗。如今读来,是件多么心痛的事。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知与谁同?
爱别离,求不得。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以苦痛代入庄子的知识,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也很契合。明了这件事情,像石头裸露出结局,一生都已写定,我以此刻痛哭余生。
回到家后有些怅然。我经历了一段迟到的叛逆期,现在才开始慢慢回归家庭。时光却何其短也。六个人,各分六处。难得相聚。看着妹妹空了的房间,一恍神,真的走了啊。
长姐如母。目送她们远去,也渐渐懂得了我生出翅膀飞离家庭时母亲心中的意味。“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相聚,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别离。”我是在去年新生报到那天,看到渐暗的黄昏身着朴素青衣寂寥吸烟的那位父亲,一下子读懂了这句话。
下午回家,俨然少了很多生气。站在屋子外边,眼前是荒凉的乡村。年节难得的热闹过后,年轻人离开,老年人和小孩留守。老人勉力支撑着薄田,用老一辈的硬性说教管教着每天流连电视的孩子们。无事可做、无力可做的时光大把大把,于是几个老人聚在一起唠嗑家常。那些有的没的,那些掉进时间的缝隙里久被遗忘的。
东家与西家之间多少有些恩怨,有过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有过背地里发泄对对方的不满的体验。但是这次回家发现的一个很惊奇的事情是,邻居家的哥哥嫂嫂又添一女,十个月大,中年人老年人都很宝贝这孩子。只要她在,必定聚焦全场目光,氛围也必定其乐融融。所有人短暂地忘却不快,只专注于她的表情与动作。她笑嘻嘻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抚慰孤独的人群。我深切感到真实与柔软的力量,母亲的子宫孕育出衰败乡村的生机。跟孩子在一起,他们感到自己又重新焕发生命。
跟隔壁一个小男孩聊天,问他在哪里读书,才知道村里的小学还开着。现在他的班主任,就是我小学的班主任。五十多岁,华发增生。记得当年,班主任到了期中期末的大考请别校学生过来给差生代考,后来突然通知说考试推迟,那天教室里多了几个学生,两两尴尬。再后来我从小学毕业,妹妹在那里读书,期末去看她,老师们在办公室聚众打牌,学生在教室里以背课文的名义嗨翻天。多年过去,想必老师依旧是那几位。据说学校已经翻修过,只是外强中干的树,谁能奢望它迎春播种?
小孩子、老年人、留下的年轻人,面对失落的乡村,想来境遇都相似。即使不全相似,等年轻人变老,等小孩子长大,他们都会体会到上一辈的境遇。外出谋生的年轻人也一样,看似远离,实则牵连,等他们归来,面对或拿着手机调皮乖张玩王者或安坐电视机前不发一言的孩子,面对久病沉疴白发苍苍却每餐恭敬给他们做饭的父母,真正就憬悟了一定是离不开这里的,因为即使离开也在给家庭造成影响,并且多为不可挽回的教育损失和情感缺失。衰败的传统乡村,有着腐朽而温暖的向心力,把你生生拉回去,无可逃离。
没有《中国在梁庄》那样的严重衰颓,但无法力挽的侵蚀之澜是一样的。这是无数梁庄的复制,这是中国乡村的缩影。故土仍故,家乡不乡。时代的节点,我们自己以及广大的中国农村往哪里去。
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下午做饭心里颇不是滋味,闷得很,找了个借口出去买面。黄昏的村庄肃穆而自守,我走过池塘边的一家屋子,一位奶奶搬着凳子坐在大门口,问我:哪里去?商店买面。我走过去,余光瞟过年迈的身影。女人一天是要说两万字的,话憋在心里多难受。年老之后独守空巢,大约问个去哪儿的机会都不多。
走到马路上,看着弯弯曲曲淌过田野伸向树林伸向远方的路,想起那些离我远去的人,想起江河日下的故里,默然站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