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月圆
人的一生,能见几次月圆?月是难圆的。她在时间年轮的轨道下阙了又满,盈了又溢,映在人眼中,到底是不一样的。我想,或许二十年前的月亮是洁白的,大而圆,是姥姥嘴角的笑涡;便是五年前的月亮也是透白纸上的一滴渗入的墨,伴着我的,是白帜灯下流走的岁月,所谓的岁末境迁,沧海桑田,熟悉的人渐渐远去,只留青松依旧。今时的月亮,却是如何也圆不起了。
我平生只有过几回满月。
儿时的满月是大堂中央镶玉的红木圆桌,是晚宴中热气腾腾的青瓷碗,是姥姥粗糙的手指在白嫩的萝卜画出的一块弧口。
一桌晚宴,两天时间,三世同堂。
晨光熹微,姥姥便悄悄摸索起来,打开柜子,从里面摸出一把票子,翻着页,一张一张小声地默数,锁好柜子,不久,客厅里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那时,姥姥的身体还很好,刀边泛白的银光在姥姥脸上一闪,可怜的母鸡就一命呜呼,魂归故里了。
鸡汤是中秋必不可少的。雪白细嫩的白肉缀以火红的枸杞,加之褐黄的党参、米白的莲子,放入砂锅炖煮时间,让食材在里边互相吸收对方的气息,产生微妙的反应。时间未到,鸡肉的鲜香味混着党参甘甜的气息便开始充盈着整个屋子,盛以青瓷大碗于圆桌中央。鸡皮通黄,汤少料多,轻夹一块肉于碗中,刚入碗,肉已松开,露出里面金黄的骨头。捊去汤上金黄的油,轻吹一口气,浅尝一口,其滋味不言而喻。
无论如何,美食只能是美食,餐桌上的主角,永远都离不开人。老人是一个纽带,是飞往五湖四海的孩子中间不可或缺的交叉点,连接分散的游子。孩子的面前永远摆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大人坐在桌前,一边评论着菜品,一边说着自己的天南海北。
清晖洒向小院,窗牖前的昙花铺上了一层银色的霜。蝈蝈的低音持续如游丝。里面是时而响起的笑声。一扇玻璃,两个世界。
没有比那时,更圆的月了。
五年前的月依旧大而圆,却是染上了雾色的血红,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城市灯光在上面做了图画。第三代变成了我的单独坚守。大哥去了中国的北方,二哥去了中国的另一端。
章江沿岸,日落的余晖已经被藏蓝吞没,桥边亮起了昏黄的光,映着河水颤抖的波纹。广场边放起了红艳艳的孔明灯,橙黄的火苗从它嘴里吐出,缓缓的上升,向着红月飞去。
月圆,人不在。
今日今时,十年月圆,圆的是月,阙的是人。年轻人飞出了熟悉的地方,纵是中秋佳节,也找不到相聚的理由。再圆的月,也看不到团圆。
但是中国人看不到的根还是紧紧驻扎在这片土地上。远在大洋彼岸的二哥今夜也要吃一块莲蓉月饼。纵是生活在城市里,没有那么多传统习俗,我们还是按照老祖宗留下的时节过着,这份乡情,是没有时空的阻隔的。
十年的月圆看不到团圆,十年的月亮依旧没有变,但是,十年的故事依旧还在延续,就像张爱玲所说的—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