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一位最普通不过的农村女性。她没怎么读过书，大嗓门、身材矮胖。不服老、怕孤独。

    小时候，每次我去外婆家，外婆就会偷偷的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把珍藏的水果零食拿出来给我。我常常不屑一顾，因为好多零食我都不喜欢吃，有些水果都发黑发烂了。慢慢大了，我对外婆给我准备的东西更加看不上眼，有些糖我觉得太劣质，往往看都不看一眼。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幼儿园常常不去上，就在外婆家和表妹一起玩。每回刚到外婆家，外婆就会开心的说：“哟，心肝头来啦。”外婆特别喜欢我，我也享受着外婆对我的宠溺。

     印象中，有段时间外婆家过的很艰难。上厕所的纸都舍不得买，用的表姐表妹写完的本子。那时候，厕所里总放了几本表姐表妹写满字的作业本，要用的时候，把纸撕下来，用力揉皱，再进行擦拭。

      因为我在外婆家常常一呆就是好多天，寒暑假更是全在外婆家。所以妈妈会给外公外婆几百块钱，用作我的伙食费。我在的时候，每天都有糖醋大排，那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一道菜。外公外婆、表姐表妹一般一人吃一块，我一般吃两三块。大排剩了最后一块，外公外婆都会让我吃。

     外婆是一个在家没什么话语权的人，有一次她带我上街，花了20块买了个水壶，就是那种普通的要放在煤气灶上烧的水壶。回来后，她小心翼翼的对外公说：“我帮家里创了一个家当，我买了一个水壶，你可千万别骂我呀。”那是我惊诧于外婆的谨小慎微，第一次意识到外婆的家庭地位原来如此低下。

     外婆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在她四肢健全的时候，庭院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房屋东面的墙有一面墙的爬山虎，到了夏天特别好看。她还是个情感很细腻，甚至有点夸张的人。有次，家里的一只狗死了。一开始是丢失了几天，后来在村上某个粪坑里找到了。外婆把狗捞了出来，还去香烛店买了纸烧给狗，在家哭了好几天。被外公在旁边一个劲的骂。当时我在上高中，电话里听闻这件事，当时觉得很夸张很滑稽。我虽然喜欢狗，但仅仅停留在看到了摸摸抱抱的程度。当时没有把狗当作家人、当作宠物。而外婆是把狗当家人了。

     每年寒假或者暑假快结束时，外婆就会哭。她说：“孩子们都要去上学了，本来每天那么热闹，马上白天要冷冷清清的了。”这时，周围人就会劝她：“都不上学，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养她们一辈子呀？”然后，外婆继续抽抽嗒嗒，这一幕每年都要上演两次。

      后来外婆中风了，一半身体偏瘫。忙碌了一辈子的人，需要由别人照顾。外婆的负面情绪爆棚，每当回去看她，她就泪眼婆娑，说自己成为没用的人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在吃，她在旁边不动筷，拉着脸。始终不肯接受自己已经偏瘫的事实。大家让我去劝，我说：“我们不回来，你哭，说没人陪你。我们回来了，你又不开心，还是哭丧着脸，那我们回来有什么意思呢？”外婆委屈地说：“你们回来我心里真的是高兴的，但是我就是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了？”

     其实，外婆的偏瘫早有迹可循。外婆有句口头禅，就是“用点力吃。”每次她说，大家都会笑，说吃饭还要用力吗？外婆总是要大家多吃点饭，她说吃的胖胖的才富态、胖胖的才健康。所以她总是吃很多，造成了她其实血压偏高，积累后就偏瘫了。外婆因为中风摔倒过两次，一次是正在家里拖地，摔了一跤，就医后就诊断偏瘫了。另一次是城里一家发达的亲戚来村上走访，去了另一个亲戚家。外婆得知后气不过，说在她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城里的亲戚每次来村上，都是来自己家里吃饭。现在她身体不行了，看都不看一眼。外婆气急败坏的拄着拐杖要去理论，结果在路上又摔了一跤。屁股那边粉碎性骨折，后面基本上就只能经常躺床上了。

      再后来，外婆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怨妇。无论何时见到她，她都摆着脸，哪怕看到我也是如此。她在卧室和客厅之间，一趟就是半天、一坐就是半天。看着天亮、看着天黑。她期盼着有人来看望她、来陪伴她，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幽怨的情绪。所以慢慢地，来的人越来越少。就如我的阿姨，外婆的亲女儿，和外婆住在一个村上。起初，阿姨一天来两次，中午看一次外婆、晚上再来陪着聊会儿天。后来，外婆经常挑刺，说阿姨中午晚了几分钟，晚上呆的时间又变少了，骂阿姨没有孝心。后来，阿姨生气了，几天也不来一次。

       我一般一个月去看外婆一次，选择一个双休日，先去我奶奶家、再去阿姨家、最后到外婆家，一天看三家。给他们买需要的东西，比如给我奶奶买奶粉、给我阿姨的孙子买衣服鞋袜、给我外婆买鸡蛋糕方便面等，因为外婆已经没啥牙了，只能吃软糯的东西。所以那会儿每个月都会给她买两箱某某牌的蒸蛋糕。一开始，蒸蛋糕都是外婆吃，后来，外婆为了显示她对家庭的作用，把蒸蛋糕给我舅舅吃。因为舅舅开滴滴，经常早出晚归，外婆就让舅舅拿些放车上，饿了垫垫肚子。我就当全然不知，继续给外婆买。

      亲情总是奇妙的，我生完孩子后，大概宝宝四五个月的时候，有段时间非常认生，看到别人看他就哭。之前有次我爸来看孩子，还站在门口，宝宝就哭了。我爸一说话，他就哭的更狠。但是我把孩子带去看外婆，孩子没有哭，还愿意让外婆抱、让外婆亲。外婆开心地说：“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后来，等孩子慢慢大了，对玩了游戏逐渐着迷，在我外婆家愿意呆的时间越来越短。即便这样，他也愿意亲亲、抱抱太婆。

      再后来呀，外婆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慢慢的吃不下东西、慢慢的越来越瘦、慢慢的头脑糊涂、慢慢的说不了话、慢慢的看不清人。有次我回去，她盯了我半天，然后喊出了我表妹的名字，又慢慢闭上了眼睛。那段时间，我知道外婆时日不多了，开始每周回去看她一次。每次去的时候，她多在睡觉。偶尔睁开眼，很快又闭上了。

      外婆的去世是在兔年的大年初一，大年初一是我姨父的生日，每年我们都会齐聚我阿姨家，帮姨父一起过生日。而阿姨有和外婆在一个村上，所以大年初一的时候，大家都去看了外婆。我带着孩子进房给外婆拜年，她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是弱弱地呼吸着。我塞了红包在她枕头底下，保姆拿了一个红包给我家孩子。没想到，那是见活着的外婆的最后一面。当时，我还想着，过年时间很充裕，可以每天来看看外婆。所以中午就去阿姨家吃饭，吃完饭和表姐表妹还有孩子们一起去看电影了。

       当时看《流浪地球2》，正看得精彩。坐在前面的表姐扭头，红着眼告诉我外婆去世了。我们一行人赶紧立场，我抱着孩子走出影厅的路上，泪止不住流。我责怪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外婆垂尾了，还要出来看电影，责怪自己上午为什么不多陪外婆一点。

       赶回外婆家，外婆已经被穿上寿衣躺在门板上。我们那边的风俗，去世的人要躺在门板上。当时我看着外婆，情绪很复杂。她是我深爱的外婆、却也是我害怕的逝者。我坐在外婆身边，陪着外婆、尽最后一点孝道。我自觉对外婆还是不粗的，也做了我良知内应做的事情。外婆丧礼，需要随钱，我原本打算上一千。因为我觉得在生前对她好就行了，死后的葬礼就是办给别人看的。后来随大流，还是更改了金额。我原本觉得丧礼虚头八脑，就是后人显摆，办得越隆重就显得越孝顺，所以心里有些不屑。但在丧礼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释怀的感觉。丧礼，通过几天的仪式、通过不断的告别、通过与不同人的诉说，完成了对某个人的真正别离。我慢慢的接受外婆已经去世的事实，也慢慢的从悲伤中走了出来。这就是丧礼的意义啊。

       如今，马上又要到过年了。外婆去世快要两年了，时间过得好快。假如真有另一个世界，外公、外婆、妈妈一家三口已经团圆，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