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或许是由于老师断定我不会读书的原故,我放晚学回家就做作业是要挨打的。放晚学回家先要拔猪草。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猪。每天放晚学,我都挎一个大大的竹篮去拔猪草。竹篮有多大呢?平放到我大腿,竖着和我一般高,也很宽,像一条肥肥的四壁镂空的船,我卷起身子,便能轻松的躺在里面。
天热的时候,拔猪草是最容易的,挨着渠道那一面的田埂边,常常长着大丛大丛翠绿色的肥美多汁的革命草。革命在那时候是一个崇高且神圣的字眼,我想不通这么神圣的字眼怎么会用在这么不起眼的猪草上,问了大人,大人也不知道。虽然想不通,但并不影响我每次看到它就兴奋的心情,每次只要一见到我就卷起裤脚,冲上去,站在双手圈住一大捆,咔咔咔,把它拔下来。一放进篮子,马上就一个篮底了。那种心情,犹如做作业时,刚一动笔,作业就快完成了;打篮球时,刚一开场,我方立马投进十个三分球。只要再找到几丛,就可以拔满一篮,完成一天的任务啦。我喜欢,但妈妈并不喜欢。革命草肥嫩多汁,猪也喜欢吃,现在也有人把它当作野菜摆上人们的餐桌,我是从来不吃的,就像一块从阴沟里捞起来的糖,无论洗得多干净也吃不下去,因为我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每次看着那些不知情的人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点评几句“这野菜真嫩、爽口”,我都不由自主的从心底泛上来一阵阵恶心。革命草的茎有小指粗细,是中空的,所以一篮革命草看着多,其实并不经吃。如果连续几天拔回去的都是革命草,妈妈的脸就阴云密布,黑下来了。
所以我拔得最多的,还是“蕰草”。我家向西走,穿过那条石子路,沿着机耕路走几十米,就到了一条三四米宽的渠道边。机耕路与渠道形成的“桥”是孩子们的最爱。那桥离水面有一米多高,站在桥底,看着桥顶和两边黑黢黢石板,石板的缝隙间或有一簇簇暗绿色的老苔藓,有一种仿佛置身于欧洲中世纪城堡的奇异感觉,人在桥下讲话会有回声。每当下大雨的时候,就会有人在桥下躲雨,听着四周一片淅淅沥沥雨声,看着雨滴挨挨挤挤在水面上欢跳,渠道两边的半人高的豆树叶子经雨水一洗,绿的发亮,直晃人眼,这仿佛有种魔力,桥底下的人们都默契的不说话,享受这雨中的宁静,内心的宁静。
关于蕰草,我有一个一直不说的秘密。沿着渠道边那种满黄豆的田埂路一直往南走,大约走过两里多路,走前东俞村地界,在和竹园村的交界地带,那一段几十米长的渠道底铺满了棕绿色的蕰草,犹如一条长长的长毛地毯随着水流在渠底轻柔的舞动,仿佛大地母亲在招唤。看着这大片大片的蕰草,一种淡淡而又充盈的喜悦从心底泛了上来,我迅速放下竹篮,卷起裤脚,撸起袖子,捡蕰草稀疏的地方下了水。我用双手轻轻围起一大捆蕰草,蕰草柔柔的滑滑的,摸上去舒服极了,真有点舍不得拨呢,渠底泥土松软,用力一拔,往往会连根拔起一大片,这时候,我就会用脚踩住蕰草的根部再拔,这样把跟留住,过十天半个月就又可以拔啦。或许是我的动作太轻柔,当我双手围起蕰草的时候,常常有栖息于蕰草里的小鱼被困其中,密密层层的蕰草夹的它动弹不得,当我腾出一只手去抓时,蕰草一松,一道银灰色的闪电就射入不远处的蕰草森林,再也寻不见了。虽然一次也没抓住,但每当有这样傻傻的小杂鱼被困在蕰草团中,我总是乐此不疲的去抓,就像和一个老朋友捉迷藏,不论人有没有抓住,快乐是抓住了。
在这样的蕰草森林里一篮猪草很快就拔好了。但把这样一篮猪草运回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发丝般湿漉漉的蕰草密密实实的放在又宽又大竹篮里,简直就是一头又肥又大的猪,让人又爱又恨。我左手挎着篮子,身子用力的向右边弯曲,篮子太重,勒得左手胳膊弯一条条红印,直生疼,右手紧紧的握着篮子提手用力的拉着,尽量减轻左胳膊的负担。铅块一样死沉的竹篮紧紧贴着我的左胯,我的大腿,像一个顽皮的依恋妈妈的讨厌鬼,在妈妈走路时依然抱着妈妈的大腿,摔开、扔掉吧,舍不得,带着吧,又很难走路。最可恨的是这个讨厌鬼还长着竹制的牙,一边流着口水,一边随着走路的晃动啃咬着。最讨厌的还属田埂上的那半人高的黄豆秧,那时候,土地对于农民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经历的数十年贫穷与饥荒,恨不得每一寸土地上都种上作物,这不,两脚码宽的田埂两边都精心的种上了耐旱耐贫瘠的黄豆。春天,本是万物生发,野草茂盛的季节,一块块郁郁葱葱,绿浪般的稻田间的小路、田埂却光秃秃的,犹如在一群秀发飘飘的姑娘之间夹杂了几个光头尼姑,让人感觉特别怪异,那是辛勤的农夫把杂草都拔光了,细看,田埂两边每隔一步就有一个黑点,恰似尼姑头的上戒疤,那是农夫用小锹在田埂两边锹出一小坑,然后点上草木灰作肥料。到了夏天,这些无需料理的黄豆已经长大了,齐腰高,茂盛的叶子把田埂盖的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到路面。来的时候还好,可以用手把黄豆枝叶撩开,露出黄豆根部鸡爪般的坚韧、遒劲的杆,以及灰黄的田埂路,那路被黄豆秧挤占的仅能容一两只脚,人们只能猫步前行。一边踏着猫步,一边两手左右分开没胸的浓绿,这种迥异的走路方式,常常让我有一种在绿海中分水而行的错觉。
去的时候虽不方便,但和回去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堂了。回去时,挽着肥猪似的篮子,两手都不得空,只能用身体在茂密的黄豆林里挤出一条路来,双脚盲人似的小步摸索前行,每一步都踩的犹豫、忐忑,这也就罢了,最让人害怕的是谁也不知道那一片浓绿的下面有没有一条“狗屎趴”盘旋着狗屎一样的身子在那里等着。(“狗屎趴”是金华这边一种常见的毒蛇,盘起身子的时候很像一堆狗屎,故得名)那怎么办呢?有时候“喔嘘、喔嘘”的大声喊,可没喊几声就不喊了,在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海里,看不到一个人,也看不到一只小动物,一个人“喔嘘、喔嘘”惊吓不知有没有的小生灵显得特傻。想唱歌吧,可一头肥猪挂在左腰上,我要双手齐用力,身体尽量往右弯才能拖着向前走,实在没力气唱歌了。怎么办?只能把心一横,对自己大喊一声:管他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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