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是我堂姐,别人家的孩子那种类型。学习好是她的一个亮眼的标签,在那个年代的乡村里,学习好等同于“都好,一好百好”。学习优秀、懂礼貌、爱干净、会做家务,而且暑假寒假六一之际的校会上,一定会在众人的崇敬目光里接过老师发的三好学生奖状。我虽然从未去过她家,但能想象到那整面墙上密密的奖状。二叔又会做买卖,捣腾烟和茶,众所周知的万元户。婷婷作为富人家的子女更容易讨人喜,乡里村里的可有名声。只小两岁的我,境况完全不及她。我家在下庄,她家在西岭,去上学不是同一条路,而学校里教室也不挨着,所以和这个姐姐平常也不多见,只逢年过节,偶尔见个面。何况,优秀的孩子有自己的圈子。总之,无论村里的小学,乡里的初中,镇上的高中,乃至后来都进入社会,在京主动联系她之前,三十几年里能想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我辍学后在照相馆打工时,大概就那一年吧,听说婷婷从北京带了个男的回来,意思是家里看看人,满意的话就确定恋爱关系了。这时的婷婷在京可是当记者的人,尽管无人说清是怎样的记者,总该离焦点访谈、新闻联播里曝光贪官污吏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差不多吧。整个村都轰动了,大有国民闺女公示夫婿的情景。而且男的似乎还是个富二代,形象标致,谈吐不凡,豪车代步。自称见过的相亲夸赞:礼贤下士,温文儒雅,器宇轩昂。一众一辈子目不识丁与土为伴的人对其连连称是。那几天人来人往街谈巷议无不于此。“你看你婷婷姐,学习好找个好人家。学习没有白学的,谁学了谁成用”,妈妈如是道。我虽没亲眼见,但听说她们返京时,大半个西岭的相亲几乎十里相送,无一不期望给这个准姑爷留点印象。
但后来,忽然,也就是婷婷和她的“男朋友”回京后没多久,村里又传出她并没有男朋友,那个男的是“哥哥”,彻头彻尾把婷婷当做好妹妹的觉悟男女私情的一个哥哥。“多可惜啊,多好一个小伙,多么般配,成不了一家人”,妈妈又说道,“要是能走动起来,这么有本事的哥哥也是不孬”。再后来,又听说婷婷立志不婚了,是因为眼里没有更好的男人了,还是太过伤心了,不得而知。
即使婷婷是热门话题的那几年,也没见过她。我经过了长期迷茫彷徨堕落无助浮躁的状态,西元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六,用自己筹集的钱买票,乘县里直达的长途车,下午四点多到了北京。想不到一漂一晃就是十年。想不到手机通话记录里还记得,我第一次联系婷婷是一七年十一月二日晚上八点二分,没有通。过了一分钟又打过去,通了,时长一分十四秒。
是我先开腔的,问她是不是婷婷,双方都很吵,我这边正挤在地铁里,下班的北漂们一身疲惫,沉重的呼吸,厚衣服摩擦的吱咛,地铁的咣当。“你是谁”,她问,声音有些尖,明显的口音,像是带着些提防。听到是我也没惊喜,我事务性地问候她挺好吧,“我不大好,得了抑郁症啊,说话多了心里不得劲哈,抽空再联系。我在地铁上呢,先不啦了”。基本上这就是我在京第一次和她联系的内容了。我主动联系她,而且我觉得突兀异常。抑郁症?
通话记录里,下一次联系是4个月后18年三月,我婚后没多久,拨出号码。记不清聊了什么,无外乎最近好不好吧,还约了见面叙旧。
6月,那天是我们在北京第一次见面,也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见面。不记得第一眼什么感觉了,总之她的胖是我没想到的。脸不是那种婴儿肥,是富婆肥,眼睛还是那种机灵,肚子像是有身孕。路上边走边聊,她的老练世故,商人惯有的客套,富家女的仪态,完全看不出什么抑郁。“你咋找这么好个老婆”,落座后她说,然后对爱人各种称道。我知道她一定是这样的,能说会道是她“学习好”的附加技能而已。互相讲述这些年在北京的生活,讲到她做的记者是关于财经资讯的,“渠道记者”,就是有个什么讲座、集会、她就去现场捧场,按预先告知的进行提问记录,然后写成稿子投递即可。然后不做打工记者了,受人提携自己给他人写稿,做互联网推广。确实,和老家人想象的不同。
终于说到她在服用抗抑郁药物,早就恢复正常生活,偶尔进行心理辅导。虽然单身,但挺忙的,有个小公司,和别人合伙的,做网络营销,挺赚钱。原来那男的认识婷婷的时候已经结婚,而且有孩子。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在这就是个销售,业务不好但嘴却甜得很。婷婷没说他们怎么认识的,但男的伪装成家业显赫,但失意的富二代,骗得了婷婷。
“他有时就说‘今天老爷子又训了,对我很失望’,这么对我说,我就赶紧哄他逛街,花钱买衣服给他,去高档餐厅吃饭安慰”,婷婷说,“有时他还说‘这次做项目赔钱了’,我就又给他钱,让他买东西回去看他爸。咋增么傻哩!就是不知不觉给人当了小三,还拿钱养着他”。婷婷说时非常失落,“陆陆续续给他不少钱,几十万,他买了辆车,说是做生意赚的。我找律师咨询来,想告他来。人赔了,钱也赔进去那么多”。
“上次你领他先去咱那了,怎么没先去他那看看?”
“他说他爸又谈生意,又在国外的。我就给哄住了。上咱那去了,看瞒不住我,回了北京他自己说破的。我真是伤心死了,骗忒苦了。他爸就跟咱一样在家种地的,都不认识几个字。他老婆在家带俩小孩,都三四岁了,俩男孩。跟他要还钱他还不还,还说‘小孩的奶粉钱你也要,有良心吗!’。我要我的钱,他这么说也真不要脸啊!分明都是我在养着他,他花我的钱各种潇洒装大款都不上班了。我说去告他,他恐吓我‘你让我身败名裂,我叫你家破人亡!反正我去你家了,知道在哪’。我就吓住了,又气又怕,自己偷偷搬出去,在屋里哭了半个月,也不敢出门,这两年整天惊惊颤颤的”。
那个地方的人有口皆碑,能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我想也只是婷婷被唬住了,可也没法让她强硬一点。除了安慰慢慢来,恶人有恶报也不能说更多。“我找心理医生辅导了好一阵子,攒的钱都花差不多了。现在还吃镇定药。今年出来挣钱,再不挣没钱花了。过年过节回去,还得装着赚了钱哄俺爸爸”,婷婷说。“二叔二婶还要你的钱? 咱哥在家用不着你”,我说。“哎呦,你知不道你二叔,光跟我要钱补贴咱哥,说咱哥修车不容易。说我好挣钱,这两年我回去还得装着正常,喜笑颜开的,过年了还得给俺爸红包”,婷婷说地有些愤愤,“我得跟俺爸谈谈,我挣得是我的,反正我以后自己过,我得留着自己的钱养老”。
“你说了自己过一辈子了?”
“谈了几次,先跟俺妈谈,基本上是认同我了。自己过一辈子也是一辈子,不结婚还省得家长里短事多。我觉得好不就行了嘛,自己闺女觉得好,不是非得家人了才好。我自由自在的,我乐意,还能陪着他们。万一嫁个打老婆的不是遭罪”。这个我是认同的,甚至几年前我也坚持不婚。
“咱庄那个谁来,上一回碰见我还说‘不结婚也刚好’。这人真有意思,早哩还悄声怪气‘嗨,你增么不结婚尼,老大不小连’”。村里这些个乡亲,现在一定是这样的,要么落井下石,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捏造是非,但面对面一定是和和气气恭恭敬敬。极少数正直善良的,都是默默无语的,正因其无声,等同于从恶。
第一次见面开始是欢快的,然后听了她的故事是消沉的,最后说会儿客套词都是平静的。“还挺羡慕你俩,多恩爱啊”,婷婷说。“你以后也能结婚,找个合适的”,我说。
之后偶尔微信上联络。我说去看她,她说住独了,不让人进自己家;我说有空再来玩,她说谈业务,见客户忙。爱人怀孕后,说婷婷联系她还挺频繁的。婷婷除了做以前的网络公关,又代理保险了,并且是儿童保险,还时常推荐给爱人。商人本性啊,我想。孩子出生,不得已让妈妈到京帮带。婷婷知道后,竟然主动表示要来看望。
19年初,再次见面。“我来看看孩子和三大娘”,婷婷进门说道。看到孩子立刻表现的欢喜无比。“哎呀,咋这么可爱!”,对孩子各种赞美,对我妈各种想念,“大娘,咱可是好多年没见了!”。一番客套后,就开始给爱人讲起了保险。又给我们看她一个表妹的东西,她家的孩子出生后心脏有问题,做手术因为买了保险,报销多少多少。“你们先考虑考虑,我还得去见个客户”,婷婷说着就起身。如何挽留都不行,“我常来看孩子和大娘,我真稀罕这个宝宝,俺也想要一个”,一边腆着肚子一边往外走。“那就赶紧找个女婿,我跟你们还想当老娘来”,妈妈说。“没像样的啊”,婷婷说。
往后,爱人和婷婷一定是在微信上联系不停的,不多久爱人就决定买一套。婷婷的朋友圈每天都有保险信息,还有转发她表妹吃了什么,去哪玩。又连续很多天,“健身啦”,“减肥啦”,等等。我直接屏蔽。
6月份,婷婷主动联系,要来看望。没出意外,带了一堆保险协议,签了好一会儿。她口口声声还是很忙,但决定吃过饭再走。我整菜,她们逗孩子聊天。“咋这么讨人喜欢啊,我都想结婚了”,婷婷说,“有时候也还想结婚,又怕碰不上合适的。现在也没高质量的哈哈,都是在我手底下的,一看就那点工资。比我高的都有家室”。
慢慢我觉得,如果婷婷继续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是自己过后面的大半辈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笃定这一点。当时我并无感想,稍稍露一手,荤素汤都有吧。吃着婷婷又感慨这样的小日子让人生羡。如此,她的“不婚”与“羡婚”此消彼长。
这之后婷婷减少主动联系我爱人;而我联系她从来都是主动,或者邀请来聚聚,或者问候近况。和爱人说起来,我道:以前咱们是她的潜在客户,她自然殷勤;现在木已成舟,联系与否无所谓,真要是有事,说不定她还躲着呢。爱人内心善良淳朴,不屑于我的说辞。后来联系都没有通话,疫晴发生后,鲜有一次她主动发来信息说小区突然被封了,慌得很。而我隔三差五问问,吃饭有没有困难之类。疫晴那段时间,也是联系比较多的,主要话题就是她孤独的后半生,家里哥哥会不会分一间房子给她,侄女大了会不会嫌弃她。“咱哥说了,我是闺女,别想分丁点家产”,婷婷的消息,加上气愤表情。如果不谈婚姻,就谈她减肥,要减肥却必须顿顿牛肉;每天多少动作,要跟小教练在视频里汇报。“把你教练收了呗”,我说。“你让我老牛吃嫩草,还是让小牛吃老草”,她说。
二一年,趁着疫晴缓一口的时候搬了一次家。让婷婷来玩,她嫌远。多次邀请下,好像是中秋三天,她不回老家,要来并住一晚。晚上到的,去楼下接,她还定错位,甲2栋定位到了2栋。孩子和爱人一屋住不开;我睡的房间脚味重了些;把她安排在客厅。两天他们三个在附近玩,我得清闲在家睡大觉,到点儿准备饭菜。各处管控,也不能去太远,好歹是和家人一起,婷婷也不孤单。吃饭时,谈一会儿房价似乎降了些,又弹起她圈子里的男性。“都是些一看没多大前途的,挣钱都没我多”,婷婷说。“上进就好啊,看你怎么培养嘛”,我说。“咋培养啊,我是找老公嫁人,赚钱得差不多的吧”。“人靠谱,能干,能收住心,关键还是感情”。最后一句其实我没必要说,如果不是把钱看的太重,当初她一定不会被骗。
后来又来过聚一次。着实路途太远,往后就不再邀请她。况且感觉在婷婷这仅有的亲近是她推销孩子保险时。于是渐渐我也不主动联系了。二三年以来,双方都无通信。不知道爱人和她是否联系,但我想爱人是不会收到主动联络的。
我近年也有些烦了主动“攀附”。以往,对前同事、同学朋友、多旧相识我素来是逢年过节挨个主动发消息问候。有回复的有不回复的;有立即回复有很晚回复的。我渐渐感觉,自己看中的交情未必是人家在意的。当你如日中天,他们也许附和一声谢谢;但你人在低谷,会被误会有所企图。人之常情,况且,我从上一个低谷里还未走出。婷婷的生活我没必要关注的。
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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