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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已写过一个《红楼梦》里求人办事的教科书级经典案例,今天再讲一个。该事例出自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曹公在此处虽着墨不多,内容却非常值得咀嚼。(黑色加粗字体为书中原文)
这一天夜里,宁国府贾珍的儿媳、贾蓉之妻秦可卿死了,合家皆悲。消息传开后,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贾门富贵,往来者皆是王公贵族。你看第十四回秦可卿出殡时的阵仗,各郡王、国公、侯爵、伯爵、男爵、王孙公子是如何浩浩荡荡。
而贾蓉无职,仅是个黉门监生—— 也就是在国子监读书或取得了进国子监读书资格的人—— 当着上述曹公花四五百字才描写完整的有头有脸的诸位人物,这个名头明晃晃写在灵幡经榜上,属实不好看。想到这点,贾珍心里便不太自在。
谁料,瞌睡的时候正有人送枕头。就在头七第四天,重要人物登场了。
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
来人叫戴权。戴权者,带权也。此人手握重权,身份相当不一般。其出场方式当然也与众不同,讲排场:打发人先将祭礼送来,提前预告;然后本人才 “坐了大轿、打伞鸣锣” ,亲自登门。两下里一折腾,派头就出来了。
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
贾珍正琢磨买官的事,这不,卖家就上门了。戴权怕是早看出贾蓉的“Job Title” 上不得台面,料到凡事讲究的贾府必会有捐官之举,才特为此事而来。不然以他的咖位,是不必亲临的。
所以贾珍一提,他立马善解人意地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一下便说到贾珍心里去了。
接下来,重头好戏正式上演。敲黑板哦,我们注意剖析戴权的话,每一字每一句皆有隐义,让人越品越有滋味,禁不住要拍案叫绝。
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
戴权一听,既然如此,“事情也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 当然“凑巧”了:贾珍觉得黉门监生不够风光,他便亲自登门;贾珍想要捐官,他便正有美缺。若不凑巧,今日可为何而来呢?
缺的这数字也讲究,两个—— 不能多,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稀罕了;也不能少,少了没有对比,不好操作。一个空缺须得已经名花有主,如此一来,其捐者何人、地位如何、价值多少、方式怎样,都可用来给贾珍做参照;另一个空缺自然就预备留给贾蓉。但是,还有竞争者觊觎。 制造紧迫感,这是销售中常用的技巧:供不应求,若不赶快下单,就未必有货了。
“参照物”是谁呢?襄阳侯的兄弟老三。襄阳侯是侯爵,皇家封的爵位,这个位置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有功之臣,自是有钱有势。戴权称呼他的兄弟为“老三”,亲切、随意,这是一种低调的炫富,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权势、地位和朋友圈层次。而贾家是公爵,且是公爵中的国公,也是有功之臣,完全可以PK襄阳侯。
对方花了多少钱,又是怎么付款的?戴权说了,“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这里的一千五百两是戴权给贾珍的心理预期价位,后面真正的成交价格肯定会有落差。这也是戴权的一种营销手段。
而且,在揭示最终价格之前,有一点必须要明确。那就是:收襄阳侯的兄弟一千五百两银子,多不多呢?不多。戴权也说了: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几辈子的交情,看在他爷爷的份上,不拘怎么样,也就胡乱应了。“不拘”、“胡乱”,表明钱没多收。还有“老相与”一词,显示了贾家与襄阳侯是故交,两个买家基本地位相当,肯定了参照物的参考价值。
接着又讲了竞争者,是永兴节度使冯胖子。“冯胖子”,又是随意的称呼,戴权在这里面提到的所有人都没有用尊称,“老三”、“冯胖子”、还有后面户部的“老赵”,全部如此。一方面彰显自己的身价,另一方面还有俯视之意。比如对永兴节度使冯胖子,他来求另一个空缺,戴权就“没空”应他。节度使相当于军区司令,而戴权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还有最后那句 “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 ,本质上就是销售在直接逼单。但戴权说得非常巧妙,让人听了不但不反感,反而极度舒适。“咱们的孩子”,多亲近;“快写个履历来”,我马上给你办。
回看戴权这段话,说得何等严谨,入耳动听、又滴水不漏。真该记录在小本本上细细揣摩。
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贾珍马上命人照做了。一个真心买,一个真想卖,生意谈得顺遂无比。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
戴权接过贾蓉的履历,给了随身小厮,并交代了几句,由此开始了他第二轮高超的话术展示。这番话明着对小厮讲,实则是给贾珍听的。
“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是说自己只负责牵线搭桥,真正办事要另托他人。但那位负责国家人事工作的堂堂一品大员,在戴权嘴里只是“老赵”,可见二人交情匪浅。所以在户部戴权说话是好使的,买个官不过一句话而已,这里为最后确定交易的价格和付款方式埋下伏笔。
“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把这履历填上”,戴权在吩咐小厮的同时复述了交易内容,以便贾珍确认订单信息。就像在餐厅点餐,点完后服务员会重复一遍一样,如若有误,可及时更改。
“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这话是告诉贾珍:首先,钱并不是我收,是要交到户部的;其次,起了票、给了执照,这官可就买完了,付钱不能太晚。不然已和老赵说了“明儿”兑银子送去,拖久了怎好交代?虽然咱们是先货后款,但账期不能太长。
到这里,貌似已经再没有什么其他好讲的了,双方都皆大欢喜。戴权就起身要告辞了。
可是,生意谈完了吗?并没有,因为具体多少钱成交一直都没明说。所以贾珍要挽留一下。
而戴权则坚辞,贾珍没留住。
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款留不住,只好送出门外。戴权已经要上轿,此刻是敲定价格的最后机会了。这一轮,戴权只说了两句话,却是句句精妙。
贾珍做出一幅不经意的样子开口问道:“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 贾珍是个老油条,他问得很妙,明里问的是付款方式,实际问的却是交易价格。
戴权则答得更妙:“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 上文有伏笔,戴权已经表明自己与户部老赵关系密切、说话有份量了,而贾珍并没有这层交情,因此去户部送银子,两人的价码不会相同,所以说贾珍会吃亏。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怕你吃亏,贾珍听了怎能不感激?
事实上这前一句话是为戴权后一句做铺垫的。因为直接送去户部怕你吃亏,所以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由我替你送去部里。服务到位,做事贴心。
戴权对人心的把握、对销售技巧的运用何其到位。之前提到的“参照物” 襄阳侯的兄弟付了一千五百两,还得说是相当优惠的价格。等到贾珍这儿报价却直接降到一千二百两,多给面子,多会做人。作为一名顾客,自始至终受到的都是上帝般的待遇,舒舒服服,妥妥帖帖,最终揭开的成交价又远低于预期,贾珍自是心存感激。
其实依我看,就算贾珍不提,戴权也会在临走前以不经意之姿、把数字委婉表达出来。他之所以一直抻着不说,就是为了让贾珍先开口。
那为什么他不在逗蜂轩喝茶聊天时就把价码说清楚?因为那样吃相不雅,显得急功近利,太鸡贼。
堂堂大明宫掌宫内相,要端着身份,拿着架子。谈职位空缺、谈参照物、谈竞争者,就是不谈价钱,刻意营造出一种钱不重要的氛围,显得自己办这事不为钱,也不把这千把两放在眼里。等要走了,再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把戏做足,完美收尾。
至于户部是不是真的收钱、又收多少,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戴权此番绝不会白忙。
这单生意,看上去是贾珍求戴权帮忙捐官,可细细读来,完全是戴权在一手掌控局面。从挖掘客户的潜在需求到最终成交,节奏适中,环环相扣,完成得自然流畅,堪称销售界的顶级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