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必须明白你即将面对什么,必须经受得住所有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打击,还要有顽强的意志力和直面生活的勇气,要不然,你就不要离开。”母亲对他说。
他说,“我知道。”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妈妈,那时候的他,骨子永远拧着一股倔强。
高三那年父亲离开了妈妈和他。在不久前父亲做生意有了点钱,他和妈妈也因此有过一段短暂的富足生活,但后来,父亲不声不响就走了,再没回来。
那其实是大人之间常玩的把戏,他一开始就知道。
他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民谣,自学吉他,能弹几首不错的歌,时常赢得女生掌声连连。
他学习一般,几乎就没有好好听过课。在所谓该学习的年纪,他总是做着一些与学习不相干的事。他喜欢打游戏,喜欢跟着小伙伴翻墙逃课到处乱跑。父亲走后,他变本加厉,时常不去学校。他觉得最亲的人离开自己,这是一种深刻的虚伪。
有一天,他抱着吉他坐在学校围墙上吼宋东野的歌,因为声音太大,吵得对面的教学楼无法上课,最后被一个老师逮到办公室,等着他妈妈来领。
妈妈来了。班主任说:“他这样子,你最好管管他,实在不行你就给他找个家教,高考迫在眉睫,但他似乎没意识到这点。”
他回到教室,看到有人在低声议论,他不理会,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他给众人留下的是一个潇洒的背影。
回到家后,妈妈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在怨我,你爸爸走了,咱俩都只剩下彼此了,你明白我们的处境吗?”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他时常与她作对,这对他而言几乎是怀着一种敌意和报复心理的。妈妈希望他好好学习,本科考不上,能混到专科毕业她也认了。可他偏偏不好好学习,他愈是看见妈妈每天下班后跑东跑西给他找家教,心里就愈加抵触,终于在妈妈相中一位家教时,他留了一封信,背着吉他离家出走了。
后来警察把他送了回来,他安分了几天。几天后,他逃课跑去跟人打电玩,比赛输了上学用的电动车。当晚他很晚回家,走到巷口看见家里还亮着灯,他犹豫几秒,索性扭头跑去网吧玩通宵。天蒙蒙亮,他回来时看见家里的灯依然没熄。他靠在楼下的墙角望着家里的窗户发呆。很久之后,他看到窗帘被慢慢拉上,看着灯一盏一盏熄灭。他知道,妈妈该去上班了,于是躲开了妈妈蹑手蹑脚爬上楼去。
他躲了妈妈好几天,当妈妈再次见他的时候,他卖了以前爸爸一万多买给他的电吉他,打算再次出走。这一次,他与妈妈面对面坐着,妈妈的脸上似无波澜。他说他有梦想,还有为梦想拼搏的干劲;他说他在这个地方根本无法施展才华。妈妈甩了他一耳光说:“你,随你爸。”
打完她又心疼地捧着他的脸说,“你以为拿个木头乒乒乓乓敲几下就能做歌手了吗?你没有受过专业教育,怎么和人竞争?你听我说,你回学校好好学习,只要你高考考好了,你以后想上什么学校想干什么我都不干涉。”
他说:“妈,我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
妈妈知道拦不住他,哀伤地叹了一口气后说:“我只希望你不是在跟我赌气。”
他深夜里走,拿了几套夏天穿的衣服,一张全家福和妈妈的手机。他把手机里的卡抠出来放在桌上,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拿了一点钱。打点好一切后,他小心翼翼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到巷口,不知为何忽觉情绪有些汹涌,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妈妈穿着睡衣半倚在窗前目送他。
他眼眶一酸,扭头便走。
从此,他再没见过母亲。
2
他买了火车票往东边走,第一个城市去了长沙。最初几天,他租了房子,买了电话卡,又重新买了个廉价的民谣吉他。
整理衣物时,他才发现衣服口袋里塞了很多钱。他打电话给妈妈,声音有些颤抖。妈妈说:“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他在街角的电线杆上看到有个酒吧在找驻唱歌手,他决定去试一试。第二天,他整理好仪表,背着吉他去找那个酒吧。转了很多公交后,他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村口旮旯处找到了那个酒吧。他推门进去,里面七零八落放着一些桌椅,柜台上陈列着几瓶啤酒。
他对坐在柜台上打瞌睡的人说:“我看到了你们贴的招聘广告,我来应聘唱歌。”
那人猛然惊觉,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他一下,然后说:“哦,对对对,我们贴过广告。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唱?”
他说:“我随时可以。”但他觉得,这样太不正式了。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样吧,晚上你就过来唱,好不好?”
晚上他再去时,发现酒吧锁着门,根本没有人。第二天他又去,依然不见开门。接连又去了几次,他才明白,人家根本没把他放心上。他想这样也好,他也曾动过在这地方苟且的心思,但他终究是不会留在这地方的。
之后他又找了很多家酒吧,也有正规的,老板让他试唱,他一开口,老板听了直摇头说:“你的嗓子有点哑啊,你先下去练练,再来。”
也有一些酒吧愿意要他,但他总觉得那些酒吧实在太偏太小,无法展示自己的水平。刚开始,口袋里还有钱,他也不着急找工作。后来他觉得自己一定让妈妈非常失望,钱花完了不能向她要,他要自力更生,于是他开始去路边卖唱。
广场上,夜幕降临的时候,街边过往人群如潮,霓虹渐次升起,有一种迷蒙而醉人的美感。往往,他唱着唱着,自己便陶醉了,也不在意有没有人给钱,每天傍晚抱着吉他唱一会,也能勉强苟且活着。
有一天,他在路边调好了音响,正准备弹唱时,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朝他走过来,丢给他二十块钱。他对她点头微笑,表示感谢。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是那边那个姐姐让我给你的。”
他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百褶裙的女生笑容浅浅,对着他摇了摇手。
“你好,我是丽梅。”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在那个夏末初秋。他请她吃冰淇淋,她捧着冰淇淋坐在他的音响上说:“你唱的歌,很忧伤耶。”
他摸着后脑勺傻笑。
她说:“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需要你这样的歌手,你愿不愿意去试试?”
他连忙点头。
他跟着她来到一个同时兼具茶、书和音乐的小店,在闹市一隅。他推门走了进去,一股期待已久的气息迎面扑来。西面墙角摆放着许多乐器,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抱着吉他坐在那里低声吟唱,那种低沉轻盈而忧伤的旋律让他一下子就听得入迷。
他在这个店里唱了一段时间。丽梅对他说:“要是你不走的话,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那时候他对丽梅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给他找了个工作,只知道她微笑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像一朵洁白的茉莉。
3
他也认识了一些朋友。有个叫小晴的女生,第一次到店里来的时候,醉醺醺的样子。他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来错地方了。那晚上他正在唱着,她在台下安静听了几分钟,突然踉跄走上台去,一把夺了他面前的麦克风,然后放声便唱《倒带》,唱了两句,眼泪簌簌往下掉落。弄得台下安静欣赏音乐的,闭目养神的,品茶的,看书的都纷纷皱眉。
他说,“姑娘,你喝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她甩开了他过来扶她的手,对着麦克风声泪俱下:“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他妈一定会后悔的!”
他尴尬地立在她旁边,台下已有人不满离座。
老板匆忙赶过来对他说:“小情侣闹矛盾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影响工作是吧?这样,我先给你放两天假,你带她回去好好安慰一下。”
他百口莫辩,无奈只得将她连拖带拽拉了出来。她一路上的胡言乱语,他全都选择不听。
他将她拉到公园长椅上坐下,待她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他说:“姑娘,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坑我?”
她盯着他傻笑一声,随即脸色一变,“哇——”一声,带着强烈酒精味的食糜全吐在他干净的衬衫上。
他气得打颤,真想一脚将她踢到旁边的湖里去。他把她扔在公园,打算一走了之。才走不远,他想到这女孩真是狼狈到了极致,居然不停地往自己的呕吐物上蹭,又觉得这么一个女孩子睡在公园里实在不安全,于是心里不忍,折了回去。
他将她带回自己的住处。她醒来后已经完全忘了昨晚的事,一个劲儿逼着他问有没有碰过她。
他说:“没有。”
她说:“我不信。”
他有些生气,“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你害我两天没工作,居然还有脸怀疑我的人品。”
她自知理亏,语气弱了下来:“好啦,不就失业两天吗?你工钱多少,我赔你就是了。”
她装模作样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枚硬币来。她捏着硬币,傲气十足:“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去,我拿钱给你。”
他看着她手里的一枚硬币发笑,“没钱回去你就直说。”
她嘟起了嘴,“谁说我没钱?你想要我赔你,就最好跟我回去,我可不会亲自送上门来。”
他往她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应该够你打车了。”
她拿了钱,脸上没有丝毫羞愧的神色,轻飘飘说了句:“谢啦,本小姐一定还你!”说完开门便走了。
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小晴,反正他从没想过要她还钱。然而几天后,当他在大街上闲逛时,忽然看见前面跪在地上的一个女孩很眼熟。他走了过去,看到她面前的一个牌子上大致写着“旅游丢了钱包,求好心人给钱吃饭”这样的文字。他吃惊地看着她。她注意到了他,眼神稍微移了一下,随即从容与他对视。
他把他拉到街角,“你怎么骗人呢?”
“我骗你什么了?”她不以为然。
他指着她的牌子,“你写这个……你这不是瞎说吗?”
她反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语塞。
他再次见到小晴时,是几个月以后,她带着一群女生来他工作的店。那时他正想要辞职去苏州。她来了,直接走向他,甩给他两百块钱,说:“欠你的,连本带利还清了。”
当晚,他和她们一起离开,分别时,他说:“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你了,我就有点好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笑得前仰后合没心没肺:“想不到了吧,我是学生啊!”
4
辞职的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丽梅打来的。她问他为何辞职?他吃惊地反问她怎么知道他辞职了。她笑了起来:“其实那个店是我亲戚开的。”他恍然。
她问他接下来会去哪里。他说不知道,可能会去苏州,也可能会去上海。
她说:“你要是还没决定,就来上海吧,我正好在上海。”
于是,他去了上海。
丽梅跟他说起,她在一家公司做策划,当然了,因为资历比较浅,做的都是些基础的活,总觉得不受重视。
他说:“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个?”
她说:“我来上海快六年了,我在这里上大学,毕业后在这里工作。怎么说呢?在大城市生活的艰辛,我不敢说理解深入,至少也算是有所体会吧。因为本科学历太低,晋升遥遥无期,梦想又太过遥远。我现在感觉就像囚鸟,向往外面的蓝天,又舍不得离开温暖的鸟笼。”
他默然。他想到,自己离家好几年了,因为某种解不开的心结,让他的心里没有故乡,亦没有乡愁,而他母亲的容颜也开始慢慢记不真切。他想念她,然而他作为飞鸟,已经选择了义无反顾地飞翔。他想起了离家前那个晚上母亲的寥寥言语和漫长的沉默,那时候母亲一定是觉得他和父亲一样抛弃了她,想到这个,他心里无端地难过,喉咙发紧。
丽梅告诉他,她想了很久,打算出国两年。她说:“我现在还年轻,还有激情和不安现状,我怕再过两年我连飞翔的欲望也没有了。”
他望着她发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她的美丽,让他心起涟漪。
他在外滩找了一家酒吧,因为有了两年的驻唱经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唱的民谣,清新而忧伤。很快,他在酒吧里就有了名气,偶尔会有人愿意多出钱指明让他唱。外滩人流多,他的收入也慢慢多起来。
那年三月,丽梅辞了工作,买了很多雅思辅导书,成日窝在公寓里埋头复习。那年三月,他经人介绍准备参加一场电视台直播的音乐比赛。丽梅抽空来看他练习,她安静地坐在一边静听。他唱完,她仰头看着她:“真好听,还是那么忧伤。”
他依然是不好意思地摸着脑瓜傻笑。
他带她去看外滩,带她去看朋友的录音棚,带她去感受教堂肃穆的气氛和清亮的钟声。
他感觉自己恋爱了,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六月,他的比赛即将开始,训练变得繁忙无比,她没事的时候就过去看他,时常深夜过去还能看到他和朋友一起在地下室里练习。他对她说:“这场比赛对我很重要,如果能冲到前六,我们就可以顺利和唱片公司签约。但是,这不简单。”
她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他说:“相信我,你一定行的,你唱歌的风格,任何人也模仿不出来。”
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女生,第一次和一个女生牵手,第一次和一个女生接吻,第一次和一个女生同居……好多的第一次。
深夜,他牵着她的手在外滩漫步。他跟她说他的家庭,他的梦想,还有他的母亲——那个心里伤痕累累,但对他宽容得让他想要掉泪的母亲。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每一次见过她之后,他便更加不希望她出国。
她说:“你要加油,说不定等我回国,你都成明星了。”
他茫然反问:“成为明星?那并不是我的梦想。我走上一生,只是为了拥抱你。”
她笑,笑得像在春风里荡漾的花朵。
他说:“两年,很漫长的。”
丽梅如愿考取了申请的学校,他却与前六失之交臂。
他又回到了酒吧继续唱歌。她的签证已经批下来。
他们坐在外滩长凳上,看着对面流光溢彩。她说:“你有时间就回去看看你妈妈吧,她一定很想你。”
他摇了摇头说:“我妈妈,她一定对我非常失望。有时候我也很想回去,但我对自己说,没拿出一定成绩来,就不要回去见她。我希望再见到她时,她会为我骄傲。”
她看着他说:“你很很幼稚耶。”
他笑笑,并不觉得她是在骂他。
她八月底离开,他送她到机场,拥抱过后,他依然如初见一般笑着朝他摆摆手,然后说:“再见。”
他也扬起了嘴角,微笑着摆摆手。“再见。”
他坐在回去的出租上,感觉心里空落得难受。
她发来信息:“在登机前,总觉得还有话没跟你说,却又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呢,认识你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你有一种特质,似乎与任何人都不同,总觉得你那么忧伤,又很倔强……总之,要是有缘,两年后再见啦。”
他想,要是那时候,她让他等她,那他一定等。但她没说,他握着手机,沉默而冷静地回复她。“我是个边缘人。”
5
那个在长沙朝他扔了两百块钱的小晴,在电视上看了他的比赛后,某一天突然给他打电话说:“真没想到啊,你居然还能上电视。”
他说:“你这是在夸我吗?”
她说:“那当然了。不过你没进决赛也是预料的,你歌唱得不错,就是太小众了,你唱出了孤独感,但没有唱出听众的共鸣点。总之,还可以加油啦。”
他说:“你懂音乐?”
她嘿嘿笑了两声,“不懂啦,外行看热闹嘛。”
她让他猜猜她在哪儿,他说我怎么知道。她告诉他,“我在上海啦,离你应该不远。”
他说:“那又怎样,咱俩很熟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咱俩有缘啊,你不觉得吗?”
他说,“你应该不会是又被哪个男生甩了吧?”
她说:“不会不会,不过既然打电话给你了,其实说起来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小事啦。”
他对着手机笑了:“什么叫那么一点点小事。”
她说:“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我借点钱吧,我钱包丢了,回不去长沙了。”
他想笑,揶揄她:“你钱包怎么那么容易丢呢,照你说的,每天都得丢几次吧?”
她说:“这次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他信了,按照她说的地点找到她。她背着个很大旅行包,茫然无措的样子还真像是旅游丢了钱包。他带她去吃饭,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确信这次她是真的丢了钱包。
他问她为何会来上海,他俏皮地冲他一笑,“因为你在上海嘛,有恃无恐咯,即使丢了钱包也可以找你,在其他地方又没有你这么好的人。”
他笑了,为那个莫名其妙被冠予的好人名号。他说:“所以……来之前你就算好了钱包会丢了?”
她噗嗤笑了起来,“没有啦,不过倒是算好了会没钱。”
他说:“那你的钱包到底有没有丢?”
她把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肩上,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我要是说没丢,你肯定生气,所以我只好说丢了咯。”
他说:“你要是真没丢,那从现在起,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
她笑得愈发张狂,“真小气,你看你果然生气了。”
他面无表情,“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傻子。”
她的目光触到了他寒霜般的脸,硬生生停住了笑,语气变得小心翼翼:“那……你还会借钱给我吗?”
他仔细打量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依旧有几分觉得她是在演戏。他告诉自己,像她这样的女生最会演戏了,一定不能心软。
他黑着一张脸:“你觉得呢?”
她嘿嘿兀自笑了起来,指着他的脸说:“你先把你的脸色稍微缓一缓,我觉得你这样一直紧绷着脸皮,会很累。”
他被她逗笑了。他一笑,她的语气就活泼了起来:“你看,你一笑起来我就觉得你是这世界上最帅的男生。”
他说:“我就是笑笑,不借钱。”
她看他脸色不像认真的样子,便嘟起了小嘴,试探着说:“不借也行啊,反正我赖住你了。”
他带着她去他租的房子,她一进门就惊叫起来:“哇,住这么大的房子,你一定很有钱。”
他回过头面对着她,脑袋里飞速思考着她说这句话的真实目的,几秒钟后,他光速对她咧嘴一笑,随即目光冷峻:“你甭给我戴高帽,我已经决定不借钱给你了。”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说:“哎呀,你这人还真是小气,我又不会抢了你的钱,你都说了好几遍啦。”
他说:“让你再骗我,这就是下场。”
她说:“我看你这人不光小气,还挺记仇。好啦,你不借钱我就住这儿啦,反正我也走不了了。”她指着一个空着的房间。
他正想拒绝,可她早已把东西扔进了那房间里,关上了门。良久,她扶着门探出一个脑袋来:“钥匙给我,从今往后,这是我的私人领地,未经许可,你不准进来。”
6
丽梅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加入了一个民谣乐队,主要在网上免费发布原创音乐,粉丝不少。他给妈妈汇去了一笔钱,几天后,妈妈给他打电话来说,她最近老是无缘无故觉得心慌,不知是何原因。他让妈妈去医院看一下,妈妈说:“不是病,可能是一个人生活闷得慌。你有时间就回来一趟吧。”
他说:“好。”
丽梅与他时有联系。又一年三月的某一天,他在与丽梅视频聊天时,那边的镜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外国男人的脸孔。外国人热情地对着镜头向他打招呼:“hello,I’m Blair。”
这一声招呼打断了他对丽梅的所有期盼。丽梅热情地向他介绍Blair,介绍他们怎么一见钟情,怎么如胶似漆。”
他生涩地说了一句:“恭喜你们。”
关了视频,他把头垂在沙发上,抽空思想,望着天花板发呆。
很久之后,小晴提着许多刚从超市买的蔬菜开门进来——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小晴自己提议为为他做饭以及偶尔清理屋子,这俨然已成他的保姆。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明白,小晴来上海时已经大学毕业,原本在长沙签了个不错的公司,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来上海了。至于为何,每次他提起,小晴总是故作神秘:“这是我的秘密。”
刚来上海时,她一时间找不到工作,许多在上海工作的同学知道她来,避之不及。无奈最后想到了他,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联系他,不料他还果真收留了她,虽然这么说有点牵强,但至少他也没撵她。也就是说,她说丢钱和借钱,不过是个托词。
小晴一进门就高兴地说:“我找到工作了,哈哈,有个银行招我做出纳。”
她在他面前手舞足蹈比划她怎样过关斩将拿到这个职位的offer。他漠不关心地说了一句:“恭喜你。”然后迅速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她愣在原地,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声嘟囔了几句,含着怨怼跑进厨房做饭去了。她要好好犒劳自己一顿,反正花的是他的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来没有对小晴提起过丽梅,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多少是明白的,他心里牵挂着某人。
四月,他觉得这个屋子里丽梅留下的气息消失得差不多了。他的乐队马上就要和唱片公司签约,公司要求他们先做一个专辑,且必须有主打歌,于是他们又开始了地下室通宵练习的日子。
一忙,就容易遗忘忧伤,就连近在眼前的幸福也会视而不见。
小晴一直没有搬走,他也不介意。但两人的关系很微妙,像情侣,又不像,从没有人告白,也没有人主动暗示。于是日子就那样,不咸不淡地继续。
他有时深夜归来,看见她趴在在餐桌旁睡着了,桌上还有用菜罩子罩着的饭菜。他觉得感动,便轻轻朝她走去给她盖上毯子。
四月中旬的某一天晚上,他再次晚归,给她盖上毯子时,不小心弄醒了她。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望着他,许久说:“怎么才来?”
他像做错了事一般,竟然低下了头。
她突然委屈地抱住了他,把脸紧紧埋在他胸前,慢慢地居然抽泣了起来。很久她才说:“对不起,我打算搬出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照顾。”
他的背上还挂着电吉他。他一时间无法转过弯来。他伸手默默抱住了她。这一刻他才发现他对她是如此眷恋。
他一句话不说,她也再无言语。她们沉默地相拥了很久,这是最后的告别礼。
接下来他依然会在地下室通宵排练。有好几天他没有回去,他知道,等他再回去,那又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一周后,他推开了门,看见桌上小晴放下的钥匙和一张留言条:不知为何,我总是感觉无法走进你的内心,原谅我迟来的告白,我想,我可能是喜欢过你。
他握着纸条,久久出神,那一刻,他很确定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边缘人。
7
五月初,和唱片公司签约的前夕,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归属地是家乡。
那通电话持续了只有五分钟,但给他的打击却如天崩地裂。
母亲去世了。因为酒后飙车与人相撞,两车都撞得面目全非。母亲甚至来不及喊一声救命就当场毙命。
他觉得心里有无尽的悲伤。离开了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曾理解过母亲的心思,他未曾料想,像母亲这样温和的人也会酗酒——她曾经极度反对父亲酗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和妈妈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三天前,他提出再给她汇一笔钱,让她辞了工作,别再操劳了。妈妈说:“你以前给我的钱还很多,我可以用很长时间。工作也暂时不能辞,没有工作的话,我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
他其实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他离家已经好些年了,母亲也已经老了。他早就在计划,一旦与唱片公司顺利签约,他一定尽快找时间去看看她。
可他没料到,他心中的尽快,比不上意外的来临。
他定了最快一班飞机飞往家乡。
他在一片血肉迷糊中辨认母亲的面孔。那因为血液流失而变得惨白的皮肤让他无法正视眼前的事实——几天前他还幻想着母亲对自己多年努力的肯定,这一切此刻都成了乌有。
母亲的葬礼上,他见到了父亲,和他的新家庭。父亲右手牵着一个看上去不超过五岁的小男孩,他在那个小男孩的脸上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在母亲遗留的房子里,他给父亲倒了茶,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父亲问他有什么打算,他摇了摇头,巨大的悲伤让他说话的声音变得颤抖,“我现在很迷茫,可能会回上海,也可能不会。”
父亲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后他朝他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难过了,等你缓过来了,不如来我公司上班吧。”
他点了点头。父亲走了,给他留下了地址。他望着父亲的背影,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是已经原谅父亲了,但他并没有打算去他的公司。
几天后,他仔细打扫了一遍母亲的房子,然后收拾好母亲的遗物,装进一个巨大的旅行包里。
他背着旅行包走到窗前,在拉窗的那一刹那,他怔住了:从这里往下,恰好可以看到自己当初决然离去的身影……
他知道,那时候出走的自己,心里装着一个巨大的梦想,而现在,他还有一段未完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