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大部分是单纯,质朴的人,他们就好比地上的草,顺风而动,随风而偃,极易被煽动,又极易被说服。
陆老太爷说罢,见众人又恢复了平静,各自拿着碗排好队,挨个领粥,像贾秀才这种吹毛求疵,无事生非的人也不再议论,便袖了报纸,转身就要离开。
晴轩捡起地上的黄杨木柺杖放到老太爷干痩苍老的手中,心里满怀愧疚:“父亲。我昨日回家太晚,没来得及给您请安。今天一早听说家里施粥 ,直接就到粥棚来了。”
陆老太爷连咳几声,咳出一口血来。赶紧用手巾捂住,不让晴轩看见。老太爷杵着柺杖道:“这样正好。不必多礼。你的几个嫂子都亲自来了,你也要为乡亲们亲自舀舀粥,要保证每个来的父老乡亲都有粥喝,不要让咱白水镇的人啃树皮,吃白土。我老了,站一会儿就累的慌,我先回去,方老太爷还有事找我。你们就不用管我了。”
老太爷走后,人群渐渐散去,十二大锅粥也快施完。长长的人影也越来越短,渐渐缩至一团。半天的劳作早已让晴轩腰酸臂疼,神思疲钝,昏昏欲睡。
一个姑娘悄悄来到粥桶前,晴轩不曾注意,埋头机械地说道:“快把碗拿上来,就剩下一点粥了。”
姑娘噗嗤一声,笑道:“晴轩,我是宛如。你不认得我啦。”
晴轩抬头一看,见眼前的姑娘,身穿白衫蓝裙,梳着两股大麻花辫子,一脸白净,不是别人,正是方宛如,不好意思地笑了:“宛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当你是来领粥的呢。”
宛如道:“我哥哥一大早就回成都黄埔军校去了,来不及跟你告别,叫我给你说一声。”
原来三七年底,抗战全面爆发,在南京的黄埔军校本部向西部内地撤退,辗转年余,迁至成都市区,与三五年筹备的黄埔军校成都第三分校合并,又持续十多年。
晴轩呆呆的怔了半天,哪知道世事变化如此突然。陆家和方家本是世交,晴轩,谊民也是从小形影不离的一对好友,长大后却很少在一起。自己因为酷爱绘画艺术,选择了国立艺专,谊民为了报效国家而成为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 。
昨日跟谊民一夕畅谈 ,言犹在耳。原来还相约和平之日,共游祖国河山,登泰山,渡黄河 ,过雪原,观沧海,漫步江南小巷,驰马塞北大漠……哪知仓促一面,不过旦夕,战火纷飞,无有宁日,美好的愿望,又近乎遥遥无期了。
“晴轩,我们去逛书店罢。”宛如清脆的声音将晴轩从怅惘中惊醒。
“这?我还要干活呢。”晴轩又惊又喜,兴奋中又带着几分不安,因为还有几个人在等着领粥。
“这里,你就不用管了,反正粥都快施完了。你们去吧!”二奶奶仿佛早就看透晴轩心思,掐灭手里的烟头,一把接过晴轩手中长勺,亲自上阵。
三奶奶也高兴地说道:“难得宛如盛情邀请,你们读书人,去读书才是正经事。”其实,三奶奶自己倒不好读书,每每拿起书就莫名其妙的眼花头疼,所以也乐得天下人去读天下书了。
四奶奶看着晴轩和宛如,一对自己都很喜欢的人,欲言又止,只轻轻的点了一下头,摇一摇纤弱而白皙的手,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
晴轩和宛如别过三位奶奶,顺着荫凉的石板路信步而行。高大的黄桷树顽强地生活着,像一把把巨伞遮护者一间间歪歪扭扭的瓦房和摊铺。
白水镇最出名的就是地下的井水和地上的黄桷树。几个月的大旱蒸干了河里的水,井水未尽枯竭,倒还能维持生活。大部分树木花草都快枯死,黄桷树却奇迹般的长得枝繁叶茂。
一路的茶馆,面馆,缝衣铺,铁匠铺在炎炎夏日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门窗,连街上走动的人都少的可怜。
宛如双手叉在背后又兴奋又得意,因为哥哥刚走,父亲忙于政事,自己就成了无笼的鸟儿,可以随处闲逛了。
“镇上不比县城,满街的铺子大多都关了门,哪有什么好的书店可逛。你喜欢什么书,我回重庆上学时帮你买一本就是。战后,各地名流迁往重庆,好书店,好书倒有不少。”晴轩把手插进裤兜。
“人家不过是想找你随便走走罢。什么书都行。”宛如浅浅一笑,脸上隐隐露出两个酒窝,两条辫子在肩上荡来荡去。
晴轩明明知道被宛如骗了来,还是不免认真地说道:“你喜欢诗歌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我在重庆不知怎么一时兴起,一次买了两本。”
宛如兴奋得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也喜欢泰戈尔的诗。哥哥在家时常背诵那首《生如夏花,死如秋叶》,听久了,我都会背了”
“你哥哥不是只喜欢漱玉词,花间集之类的古诗词吗?什么时候又研究起外国的现代诗来了?”晴轩摇头不信。
“难道就你一个人喜欢泰戈尔,人家就不能喜欢,不能读诵了?”宛如看一下晴轩,轻轻垂下眼皮,凝神念道:
“生命,一次又一次轻薄过
轻狂不知疲倦……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看着宛如白衫蓝裙玲珑娇俏的样子,就算在炎炎夏日之下,仍像水仙花般的水灵剔透,生气勃勃,晴轩莫名生起怜惜之意,不忍心把她跟秋天的落叶联想在一起,连忙用手轻轻止住宛如的嘴唇,小声说道:“不可轻言死亡。”
宛如受宠若惊地看着晴轩:“那我只做永生的夏日之花,永远不凋不败,永远妖冶如火。”
看着宛如天真如花的面孔,澄澈如水的眼睛,晴轩笑道:“不凋不败,妖冶如火,多么美好的境界,多么美好的理想。可是,永远是夏天,那得热坏多少人。”
宛如努着嘴,举起小拳头佯嗔道:“晴轩,还不快跑,小心我烫着你。”
晴轩又一阵笑。宛如却笑不起来。
她细思那大地会开裂,河水会干涸,树木花草会枯萎,飞禽走兽会远远逃离,城镇房屋会夷为平地,不管是战败者还是胜利者都不免生老病死,心底不由得涌起一阵浓浓的悲伤。
宛如一路漫不经心的踢着小石子,一路默默不语。
晴轩道:“有一种永生花,虽然不能永远开放,倒可以三五年不败不萎,你知不知道?”
“是真的吗?就算能保持一年也是极稀罕的了。”宛如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晴轩道:“有一对深爱的情侣即将离别。男孩将要去前线为保卫家乡和亲人而战。这一去,也许要等很多年,也许永远都不能见面。男孩给女孩留下刚摘下的一枝玫瑰和红腊封好的书信,对女孩说:当玫瑰花最后一片花瓣掉落的时候,她就不用再等待了……”
“那后来男孩有没有回来,玫瑰花瓣有没有落下来?”
“女孩将玫瑰花放在瓶里,每天虔诚祷告,生怕花朵枯落。可是血腥的消息不断传来,勇敢的战士一个接个死去,玫瑰花也渐渐失去了光泽和水分,香味日益平淡,可男孩还是杳无音信。女孩心底的希望降到了冰点。”
“男孩是不是早就死在了战场上?那个姑娘还一直等着他吗?”宛如急切的问。
“不可思议的是,那花瓶里的玫瑰花瓣一片都没有掉下来。男孩也没有死去。终于有一天,男孩迎着曙光,身披战袍,凯旋而归。满脸伤痕的男孩回到了女孩的身边,再也没有分开过。那一枝玫瑰花也永远保存了下来。”
宛如偷偷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怨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花种呢,原来不过是外国人制的干花,跟植物标本差不多。没有水分,没有生命,纵然永远开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晴轩道:“美丽易碎,繁华易散。连老天爷都有喜怒无常的时候,哪有永恒不变的事物。若换了我,纵使做灿然一现的昙花,也不辜负一生。”
“嗯。”宛如应到:“只要开得绚烂,开得芬芳,纵然昙花一现,也算是一绽千年。如果有一天,我要是那个上战场男孩,你愿意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