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息妫,按照现在的叫法,我应该叫妫息。
我的父亲是陈国的国君陈庄公,假如在西欧列国,我算得上是公主。
但是在中原,在春秋战国的时代,我父亲的国家只是一个小国。
所以他必须要出卖女儿的幸福,以维持政治上的稳定。
强者之所以想要变强,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弱者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的东西。
一切把希望寄托于公平的人总会面临失望。
所有把义务交付给集体的人定将丧失权力。
我的父亲,陈庄公,就丧失了他在东周董事会里的权力,虽然他当初为父兄报仇的事迹还是那么闪亮地写在史书上。
所以我没有机会跟我最爱的人在一起,只能被迫嫁给息国国君息候。
漂泊亦如人命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我本拟将残生付此地,却不料,命运给我准备好的圈套已经暗暗收紧。
出嫁息国不久,我按照礼法回陈国省亲。
其实我并不想回去见父亲,无情最是帝王家,这是贵族成为贵族所要付出的代价。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所以陈国和蔡国接壤,我的妹妹就嫁给了蔡国的国君蔡侯。
命运真是奇妙,我们姐妹因为政治需要而不得不被嫁给这两个诸侯,而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我这个美人,却不会有人记得这两个曾经称霸一方的诸侯姓甚名谁,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路过蔡国的时候,我的妹夫邀请我去蔡国小住。
所谓叔嫂避嫌,更何况妹夫与姐姐之间呢?尤其是在这种传承了数代,除了财富权力之外已经忘却了礼义廉耻的贵族圈子里。
在许多人眼里,蔡侯于我的调戏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甚至妹妹也劝我:何必在意呢?
可我就是在意,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夫君息候。
息侯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他当即决定联合楚国攻打蔡国。
大臣们纷纷反对息候,说息蔡两国唇亡齿寒,说引楚灭蔡是驱虎吞狼,引狼入室。
大臣们甚至说: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闹起来,多大点事啊!
他犹豫了,问我的意思。我只有哭:我的父亲不能保护我,如今我的丈夫原来也是个窝囊废!
息侯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他不懂得什么是胯下之辱,什么是夷陵战败,也不懂北宋联金灭辽最后亡国,南宋联蒙灭金最后亡国的故事,这些毕竟都是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之后的事了。
但是他自己却成了后人眼中这类事情的先例。
息侯假装被楚国攻打,请求蔡国出兵,楚国半路埋伏灭了蔡国,俘虏了蔡侯。
心怀怨恨的蔡侯却极力向楚王称赞我的美貌,于是楚王转过身就借着巡游的名义来到息国。
息侯被他俘虏了,息国被楚国攻占了。
息侯再怎么要面子,此刻也只能投降——所谓面子,只是弱者给自己的心理安慰而已。
当此关头,国内的大臣没有克敌的妙计,也没有政治的主张,他们只知道骂,骂我是个红颜祸水,骂我是亡国魁首。
男人们大多如此,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只会拿女人出气。
反正在没有本事的男人眼中,女人长得美就是大错特错。
我对息侯说:我们在道德仁义上什么也没做错,可我们败了。
——因为成败不讲究对错,如果讲,也不是道德上的。
于是我亲自出马,只身来到楚国军营。
当我揭下面纱的那一刻,我感觉地到楚军士兵的呼吸集体沉重起来。我甚至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士兵抽搐倒地。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美色也是一种武器。
见到楚王的时候,我就知道楚王已经放过了整个息国。
他来息国的目的,只是为了我而已。
可怜的息侯——他自己眼中最宝贵的国家,在别人眼中却还不如一个有过男人的女人。
楚王对我百依百顺,那是对宠物的喜爱,一旦他厌烦了,就会把我一脚踢开。
但我知道他这种人有一个毛病,那是霸者皆有的毛病——贱!
我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想要我。但是直到我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之后,我仍然不跟他说话。
赏桃花的那天,他终于沉不住气,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寡人不够英俊,还是寡人的床技你不满意?
我终于开口说:我一个女人,先后伺候两个丈夫,还害得前夫国家被灭,哪还有脸开口说话?
楚王笑了。
可怜的蔡侯,他这下该明白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
在蔡侯和息候眼中最宝贵的一切,在楚王眼中还不如我一笑,权力的游戏原来如此耐人寻味,难怪古今英雄都沉迷其中了。
我为楚王生下了两个儿子,但是这两个儿子却也陷入了权力的游戏之中,大儿子阿坚要杀二儿子小恽,结果被小恽反杀,政权大局陷落到我的小叔子子元手上。
若是换了十年前,或许我就会上演一场王子复仇记,出演那个愚蠢的王后。
若是换了五年前,或许我就回上演一场孝庄秘史,出演那个忍辱负重的大玉儿。
但是现在,我选择出演我自己,我不会再让任何男人爬上我的床。
我选择了对我早有意思的小叔。
为了缓解他的情绪,我讽刺他没有军功,于是他带兵出征。
这几年里我外交好诸位大臣,内教育小恽帝王之道,为他的将来铺路。
小叔回国后,强行住进了宫里,但是始终没有机会欺负我。两年后,他被大臣杀了。
大权落在我身上,但我早就知道,权力之为物,就像毒品一样会蚕食人的生命,在须臾的满足后,将会是无尽的空虚——这世间所有的享受似乎都是这样。
我的儿子小恽正式从我手中接过了政权,他在历史上被称为:楚成王。
孔子的徒弟子贡,存鲁,乱齐,破吴、霸越,是当世最厉害的说客。
我一介女流,灭蔡、亡息、存息、扶楚,却被称为红颜祸水。
其实存鲁乱齐的不是子贡,而是人心,灭蔡、亡息的也不是我,而是人心。
可人们总把欲望的祸乱归结到个体身上。
我当然不知道,在我之前,历史上有著名的女将军妇好,在我之后,也有什么芈月甄嬛赵飞燕,花蕊阿娇武则天。
我只知道,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得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弱者只能低头。
美色、权力、财富、身份、力量、智慧,这一切都是变强的资本,而这一切,也都是烦恼的根源。
真正能够脱离强弱的人,只有那些放下一切的人。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自然超然于物外,而不拘束于人间。
但这样的人,终究太少,剩下的人,唯有选择在生命这场优胜劣汰的游戏中变强而已。
后世史书记载,
据传,息夫人嫁入楚国之后,楚文王熊赀对她十分宠爱。他在楚国别都穰邑为息夫人建造一座紫金山,并开凿修建桃花洞。紫金山上,古柏森森,山下庙宇楼榭齐整,山旁泉水潺孱。在楚国生活时,息夫人愈加精进,成了楚文王的贤内助,她建议楚文王对民众施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储备重臣、重视教化、严治后宫……多被楚文王采纳。楚文王死后,息夫人倾力辅佐太子熊恽,除逆安邦,重外交、选贤才、赦天下、劝农桑,大胆改革,最后还政于君,为楚成王及后世楚王奠定了雄霸中原的基础。
佳人难再得,一笑已倾城。
江水不言去,桃花春又生。
烟霞古洞閟,粉黛满湖晴。
楚国茫茫大,仍然以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