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冰 砖
顾 冰
冰砖,是一种冷饮食品,它是用奶油、果汁等冰冻而成,其形状如砖,因而叫冰砖。它比普通的棒冰要高档得多,也贵得多,以前,只有在大城市里才有,乡下能见到的,是有人背着一只木箱子,箱子里是棉絮裹着的棒冰,用一块形似棒冰的木块,在箱子上梆梆梆地有节奏地敲着,叫喊着:棒冰吃哦?棒冰!沿街走村地叫卖。那时,一根棒冰只要二分钱,而一块冰砖要块儿八角,是棒冰的几十倍。一般人是买不起冰砖吃的,乡下小孩顶多是买根棒冰解解馋,就很不错了,但小时候,我却吃到过一块冰砖,不过,这块冰砖,不是冷的,而是热的。
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一天,奶奶抱着我,坐在堂屋里正与人闲聊,吊在房梁上的车水扶杠,突然掉落下来,恰巧砸在我的身上,我顿时没了气。当天,我被大人用土亓(装土或其它东西的农具)挑着去入葬,当土填到一半,奶奶发现我的一只脚微微动了一下,一摸口鼻,还有一丝热气,喜极而泣,便扒开土,把我抱了回来。虽然我命不该绝,侥幸活了下来,但随着慢慢长大,左脚成了跛子,还得了小肠气(疝气),那东西大得像皮球,连走路都十分困难。在小伙伴中间,常常遭到人讥笑,使我有一种自卑感。
母亲看到我的病情日益加重,很是心疼和忧心,然而,乡下医疗条件落后,再是,当时还没有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地里家里的活都要母亲一人承担,天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实在抽不出空领我去看病。因此,写信让我父亲抽空回来带我去上海治疗。
可是,信发出后,总也不见父亲回音,也不见父亲回来,这令母亲很是气恼,直埋怨我父亲。而我对父亲更是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幽怨。因为,父亲在上海工作,一年就回来一趟,我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非常有限,刚懂事的时候,我见了他甚至不愿叫爸爸,我认为我这个儿子,对他来说,似乎无关紧要,不然,他怎么一点不关心我的病痛。
一天清早,父亲突然回来了,可只在家待了一支烟功夫,就急急地要走,母亲理解父亲的工作忙,再是我的病不能拖延,也就没有挽留。因为母亲家里离不开,当天,我独自随父亲去了上海。以往,父亲每个月的工资,自己只留下15元,其余都寄回家里,临走时,父亲又将大部工资都给了母亲,母亲说,牛牛看病需要钱,你多留点吧!父亲仍执意不肯多留,他说,家里要用钱,孩子看病的钱,可以向厂里互助会借,路费有四五块钱就够了。
那天,天气非常热,因为我走路困难,一路上,父亲一直背着我。父亲个子不高,身子瘦削,但听他说,他力气大,背上能扛一二百斤重的纱包,可这天我伏在他的背上,感觉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汗珠吧嗒吧嗒直往下淌,本来讷言的他,更是很少说话,显得十分疲惫。我想下来自己走,他又硬是不让。
下了火车,我又热又渴,吵着要吃棒冰,那时候,我只知道棒冰,从未见到和吃到过其它冷饮食品,因而说不出雪糕、冰激凌和冰砖之类的东西。出了车站,正好路过一个食品店,父亲把我领了进去,走到冷饮柜前,店里一位售货员阿姨听出我们的口音说,这位伢叔,是从乡下来的吧,给孩子买块冰砖吃吧!父亲问冰砖多少钱,大概他从未买过,不知道价钱。阿姨说是八角,父亲一听,从口袋里掏出钱,点了点,又掏了掏其它口袋,迟疑了一阵,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说,来一根雪糕吧!好勒!雪糕一角,阿姨把雪糕递给了我。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以前只吃过棒冰,没有吃过雪糕,更没有吃过冰砖,但我想,冰砖比棒冰和雪糕贵,它肯定好吃,可父亲却不舍得买冰砖,也太小气了。这时,阿姨说,伢叔你也来根雪糕吧!父亲说他不渴。
走进上海的家,推开门,父亲就嘴对着水笼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这时,进来了一个叔叔。一进门,他就说,师傅,你这是上哪去了?我整整找了你一天,要再找不着,我可要去派出所报案了。当他知道原委后,又直责怪道,师傅,工作再要紧,也不能耽误了孩子治病呀!于是,从叔叔的口中,我知道了父亲的情形。前些时候,父亲带领一帮人搞一顶技术攻关,天天吃住在厂里,在最后的关头,他一连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终于取得了成功。当天,他顾不得休息,又连夜乘车去乡下。
半夜,我一觉醒来,恍恍惚惚觉得有一阵凉风,揉了揉眼睛一看,父亲侧躺在我身边,摇着蒲扇给我扇风,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嘴里自言自语地喃喃,我这老子是怎么当的,叫你吃这么大的苦,要不是娘把你从墓坑里抱回来,……
第二天,父亲就带我去了广慈医院(现上海瑞金医院的前身),家里离医院好远,路上我们换了二趟车。做手术那天上午,父亲一直把我送到手术室门口,说,别害怕,睡上一觉就做好了。我不明白做手术怎么还睡觉,但未及追问,便被推进了手术室。进去后,我的手脚和身子被绑在手术台上,脸上盖上了一张黄纸,医生问我,你会数数吗?我回答,会!我还会做加减乘除呢。当我从一数起,还没数到十,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躺在病床上,伤口钻心地疼。父亲坐在我身边,见我醒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一位护士阿姨走来说,你真是个牛牛,开了刀还不老实,没过麻醉时,输了液,手还直扑腾,针头一次次脱开,我说就别输了,可你父亲非要输,为了给你输液,你父亲把你的胳膊按了一下午。
过了一会儿,父亲给我买来了生煎牛肉馒头,还有鸭血粉丝汤。我还真觉得饿了,但正要吃的时候,那位护士阿姨来了,她厉声地说,这几天只能吃一些流汁,不然,大便的时候,对伤口有不利影响。可我闻着那香味,口水就不由地直流,真想尝上一口。父亲说,你就先忍着,等好了,我给你买好吃的。
夜深了。我知道,父亲连续在厂里三天没休息,还回了一趟乡下,昨晚,怕我热,一直给我扇扇子,肯定又没睡好。我问父亲,你怎么还不回家,父亲说,他晚上准备陪我,不回去了。我心里顿时感到有了依靠,有父亲在,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那位护士阿姨又过来说,医院规定病人家属不准过夜陪护,我父亲再三恳求,她就是不答应,无奈,父亲只得走了。临走,他反复叮嘱我,有什么事尽管叫医生护士,他明天一早就会来。
天,出奇的热,除了伤口疼,我浑身燥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父亲。他浑身湿透,好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他穿着汗背心,短袖衫抱在手里,不知包着什么东西。见我醒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走到家附近,看到冷饮店里有冰砖,一想,医生不让我吃生煎包,吃冰砖总可以吧,所以就买了一块,但因为时间太晚,公交车没有了,三轮车也不见,他就脱下短袖衫,包着冰砖,捧在手里,一路跑来,一刻也没有停歇。不料,在医院住院部门口,又被拦住不让进,说是夜间不准探视,父亲急得什么似的,好说歹说,就差给人跪下了,这才进来了。父亲从短袖衫里拿出冰砖,冰砖已几乎化尽,把短袖衫湿了一片。我接过冰砖,那冰砖不是冷的,而是滾烫滾烫的,我知道,它是被父亲的体温和汗水焐热的,它是父亲的一颗炙热的心啊!
至今,七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吃过冰砖,但一想到它,我的泪眼前,仿佛就会看到父亲身穿汗背心,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捧着冰砖的模样。这块热冰砖,连同这难忘的记忆,将永远伴随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