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少之又少。不是因为他从来不给我买玩具、零食和书籍,也不是因为他从来不陪我写作业,而是,父亲的话实在太少,以致我无从勾勒他的形象。
稍微长大一点,我突然会去翻日历,在过完的日子上画一颗小桃心,看着一颗颗小桃心爬呀爬,越爬,就离周末越近,直至近到下一次睁眼就能爬到“星期六”的地方,我才会满足地睡去。因为,周末是爸爸回家的日子——这是我对父亲最初的印象。
如今,随着对父亲记忆的增多,我开始慢慢解读与父亲的一幕一幕。
十一年前的一个周末,肿瘤医院照常放假,当时的父亲已经住院半个多月,在做完了一系列日常治疗后,我们向主治医生请假回家了。午后,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眼中少了往日的光芒。轻轻地,我搬了把小矮凳坐在了他身旁——此时的他,在我眼里依旧是高大的,只是几夜之间白了的头发让我心疼。我们沉默不语,我的内心却是翻涌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幅幅画面清晰地闯进了我的脑海——年轻时的父亲,步伐是矫健的,每次过马路,他都会牵着我,小小的我总是要快跑才能免去被他牵着走的拉扯的感觉;慢慢地,我长高了一点,又长高了一点,从快跑变成了小跑,从小跑变成了不用再跑。而那天,突然就变成了我扶着他,慢慢地走过一条条马路……
终于,父亲用他那不再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努力。生活很累,生活也会有不如意,但更多的是希望与美好。”接着,父亲说了好多话,从他如何在十三岁失去母亲后仍坚强地照顾弟弟妹妹,到他如何在年少时中止学业独自北上打拼,再到他如何终于赢得别人的尊重而不再是白眼……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听父亲说过那么多话,多过二十年来对我说的话的总和。也许,他已经料到,有那么一天,因为过度地放射性治疗,他不能再用嗓子与我交谈。那一年,我大一刚结束。
那之后几年的一个夏日凌晨,我突然因胸闷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无奈冲出门以求缓解。正当我蹲在黑暗中大口喘气时,父亲已经悄悄搬了两把椅子出来。示意我坐下后,他拿出蒲扇,一扇一扇地,拍散了我身边的蚊子,拂去了我心中的慌闷……那一晚,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月光下佝偻瘦削的影子,和一扇扇不知疲惫的清风。
记忆中的父亲,话真的很少,也不细腻,永远都是直呼我名,再欢喜也从没有亲昵地称呼过。而像这样无言的动作太多太多,历历在目。慢慢地,我似乎理解了那种无言背后的力量——他是有责任的,更是有爱的,他要做的,远比他要说的多得多得多。而我,猛然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独自应对挑战、驾驭跌宕起伏的命运之舟的能力——是的,当母亲教会我“做人如水”的时候,父亲早已教会了我“做事如山”。虽然如今的父亲已无法将肩膀给我依靠,但他那股无言的力量,一直支撑着我,让我靠得如此踏实,也让我不知不觉成了他的肩膀。
算一算,我和父亲已有五年没有完整地交谈过了,每当他竭尽全力地吐出几个字时,我都会示意他停下。因为我知道,就那样坐着,只有我偶尔说几句,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