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从背包里掏出保温杯,接了半下开水,因为快闭馆,想着尽快把两个芝麻烧饼吃掉,结果水烫得不行,虽然吸溜着却不敢放声,竟用了半个小时。手头翻着一本黑漆漆的《日知文集》未刊稿第五卷,星星点点讲文字起源,其中一页提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感觉是众神还是一神的差异,而这差异又像一张烙饼,两面两层,处处油乎乎,怎么吃都行。这时才发现嘴里有些异样,手指一摸,一块半透明的白色肉皮脱落下来,却不感到疼痛。人到中年,你会发现,渴望拥有你现在没有的东西是痛苦和折磨,雷赞同这种说法和悖论。
万众瞩目,一百五十二年一次的月全食之后,第二天的天空并不十分湛蓝,天狗把月亮吞下去,又吐出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还残留着几道飞机滑过的余痕,以及少有的风和日丽,第一个没有降雪的冬天即将结束。雷在山脚下仰望毛绒绒的山尖儿山脊,到底最后爬上了哪个,经过多年攀爬,仍稀里糊涂地,于是在手机指南针上查看究竟,一路上山的小径似乎北偏西六十度,好,到山顶再看看。每次会捡根树枝当手杖,今天想找根细点长点的,不要干枯枝,拄着硬邦邦,最好潮湿有弹性,如同它还鲜活温暖,皙白淡绿的手指牵着我冰凉的手心儿。
碎石在脚下“吱吱”呻吟,枝头上的枯叶“嚓嚓”晃着,焦黄的草丛里传来“窸窣”声,如果停下脚步,细细观察一株茬根或者两片叶子之间黑暗的小洞,那里会有闪光的东西,或者扶住一棵桃树侧耳倾听,有些事情就会开始发生,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活的生物,彼此在交谈,相互在张望,比如一只松鼠,一只乌鸦,或者一双属于藏在暗处,或大或小的山鸡警惕的眼睛。其实,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不过是凝视的眼睛制造出的某种幻觉,无论看到哪里,我们的凝视似乎都在给这些枯骨赋予肉体,就像鬼魂总是从我们内心深处蹦跳出来,触碰人的感官。
一只棒棒糖躺在浮土上,仍是一幅呆萌的笑脸,仰望天空的影子,还没有来,还没有来,也没有成群的蚂蚁企图把它搬回家。一个穿背心露出双臂的小伙子,蹦跳着从身边跑过,健壮的肌肉和头上一束马尾头发,只能令人想到雀跃的青春、喷薄的日出。旅行家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把他的魂灵们从旷野的夜晚招进自己温暖的室内,从呼啸的黑夜招进灯火中,这样不无好处。他应该无畏地接纳自己的魂灵们,去拥抱它们。一小时后,爬上山头的防火道,指南针告诉雷这里北偏西三十度,原来如此,下次在山脚下时,可以仰望这个方向,寻找那个山尖儿。
第四次去接着读这本《传记作家的传记》,雷从容了很多,第95页到126页,讲主人公从三个核心人物碎片式的旅行记录里认出,其中一个是卡尔林奈,十八世纪瑞典生物学家,特别对植物性别及其授粉方式有超乎童话般的研究,便叙述到林奈协会拜访过程的经历与感受。而雷把注意力集中在描述类句子上,比如遇见一位蜜蜂分类学家,“睫毛其实很厚密,可是颜色太淡了,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光线里才看得见。”如果没有第三句的补充,那么也就是平铺直叙的白描,虽然一个“太”字带写感情色彩,而接着说某些光线等等,给人一种曲折和街道转角的效果,却并不造作。
他觉得自己是没有性格的人,竭力想在文字表达上成为有性格的人,不仅平淡无奇地记流水账,而要像每本书的作者那样,有自己的口气和语调,旗帜鲜明地飘扬在蔚蓝的天空。于是,每看一两段就停下来,好像吃东西或喝水,必须喘口气,让吞下的食物沉淀一下,交给胃酸分泌缓慢的接收器官消化一会儿,也许是大脑能量不足,一次性处理信息不能太多,以防整进整出不吸收。至少他认为文字的跳动一定是记录心理的起伏,这些波澜可能是性格使然,也可能是作家构造而来,总之希望在她“大踏步蹦跳着去了皮卡迪里”句尾,加上一句“那丛燃烧的头发在身后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