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骇俗的爱(二)

02、我一直都在

被洪水冲倒后,刚开始我还有意识。求生的强烈欲望支配着,我死命地在水里扑腾。我感觉一只手拉住我的腿,嘴里呛了几口水,我的意识开始混乱。我最后一个想法就是:完了,我要死了。

我做了个梦,一个很痛苦很痛苦的梦。梦见我死命在洪水里挣扎,滔天的大浪,无边的恐惧,死亡的压迫……折磨得我异常痛苦和无奈。

“妮子,妮子,你醒醒啊!”我听见耳边熟悉的啼哭声,等我睁眼醒来,哥哥蠢笨的脸一脸紧张,他看见我醒了,竟然高兴地哭起来。他一脸丑相,哭起来的样子更难看,五官拧巴着,让人忍俊不禁。他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结结巴巴说:“妹妹啊,你可吓死我啦!”

我一看见他这副窝囊样子,就仿佛看见爸爸的脸,这不是缩小版的爸爸?老人都说“起小看大,三岁看老”,他胆小懦弱,畏畏缩缩,长大了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我心里涌上无边的厌恶。我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看着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讨厌。其实,我更讨厌我自己。但毕竟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此时对他只有感激。

那时候,我感觉胸闷气短,浑身不舒服,嗓子眼干疼,身体虚弱无力,连带着心情也不好了。我本来没想到要自杀的,但脑袋一瞬间短路,竟然从阎王殿走了一遭!想想有些后怕。我还没有用实力证明自己的优秀呢,怎么能轻易放弃生命?

如果要活着,那就好好活着吧。但我心里很委屈,眼泪刷刷流下来。对于我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事,我一辈子都耿耿于怀。我想,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让“那家”人后悔。这是我那时候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我们回家后,谁也没告诉我自杀未遂的事。这成了我和哥哥之间一个共同的秘密。

在哥哥的争取下,我终于有机会上学了。到学校插班,像我这个年龄,别人都上三年级了。我们村那年没收一年级学生,我只好插到二年级上学。那时哥哥上四年级,我只能用他的旧书,但我仍然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反正一年级没有多少知识,只有拼音我不会。我一边跟着老师学新课,一边自学一年级知识。哥哥虽然是学渣,在班里倒数第一第二的,但一年级功课还能驾轻就熟。我主动请求他帮助我,他也很自觉地帮我。我在努力了半年后,功课就赶上来了。在二年级下学期的期末,我竟然考了全年级第一名。

随着年级越来越高,我的成绩也越来越好。我最喜欢语文课,每一篇课文我都会背。只要我看过的课外文章,我都偷偷背下来,等写作文的时候用上。所以,到我五年级的时候,我在整个乡镇几乎家喻户晓。我家破旧的墙上,全部贴着我的奖状,村里人都羡慕嫉妒恨,说什么的都有。我心里欢喜并快乐着,我盼望着狠狠打“那家”人的脸——你们看,我这么优秀,你们怎么忍心抛弃我?

虽然我几乎每天都饿着肚子上学,但我很欣慰。能上学读书,这是我翻盘的机会。对“那家”人的仇恨,变成我勤奋学习的动力。那期间,“那家”的大姐来找过我,她说:“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你想认亲吗?”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仇恨和嫉妒一起涌上心头,我那一刻想哭,更想笑。你看吧,“那家”人终于看见我了,他们后悔了吗?我咬牙问大姐:“这是谁的主意?”

言外之意是:是那家大人的意思吗?

大姐红了脸,坑坑吃吃说:“我就问问……”

“哈哈,”我冷笑,“如果只是你个人的意思,那还是算了吧!”我决绝地转身,大踏步离开了。我听见她在我身后大声喊着:“我是你亲姐姐啊!”

我的眼泪哗哗流,鼻子不通气,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爆炸。是,你是我姐姐又能怎样?你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却每天过着衣不蔽体的苦难生活。我恨,我恨!我心中只有仇恨。

上了初中后,我每天步行跑步到镇上上学。我家离镇上五里路,别人都骑自行车上学,我没有自行车,只能跑步。为了节省时间,我在天气好的时候走山路,虽然路难走,但少绕一个大弯,也算值得。

哥哥初中上完后没考上高中,很自觉地回家种地了。他说要挣钱供我读书。但土里刨食的山里日子,哪里能挣到钱?他辍学后,唯一的好处是把爸爸替换出来。爸爸每天无所事事,拿着收音机,追着太阳跑。家里的日子毫无起色。每次我的学费都是全校最后一个交,老师都习惯了。

冬天下雪了,山路滑,我不能回家吃饭。我兜里从来没有一分钱。早晨放学后,家近的同学回家吃饭,几个在学校吃饭的,凑一起吃着家里带来的饭。平时走读生在门口买烧饼吃。烧饼五毛钱两个,烤的黄灿灿的,厚嘟嘟的,我坐在教室里都能闻见香味,但却只能咽唾沫。每到这种恶劣天气,我都饿着肚子上学。即使跑回家,妈妈也不知道时间,仍然磨磨蹭蹭做家务,常常不知道我要吃饭。回去也只能残羹冷炙地吃几口,她还骂我不干活,糟蹋粮食。

因为营养不良,我又矮又瘦,脸色发黄,经常肚子疼,还常常头晕。初二下学期,我来了例假后,贫血更严重了。我走着山路时,或者跑步时,会突然眼睛看不见,还头晕目眩。我经常悲哀地想,我也许活不到十八岁成年。一想到生命是这种结果,我悲怆之情涌上心头,唯一希望的就是没有痛苦地死去。

但那天,那个下雪的早晨,竟然有人给我买了烧饼送来。这是“那家”的女人。她三十多岁,脸色憔悴,但衣着打扮还过得去。“那家”男人在城里给人家开大货车,听说工资挺高,所以他们家的日子在我们村是最好的。如果他们过得很穷,抛弃我还情有可原,但是这么富裕的生活,却独独抛弃我一个,我到死也不甘心。

那天,她可能去给三姐送饭。在教室门口,看到孤独无助,饿着肚子的我。她的母爱泛滥了,买了烧饼送进来。看到热乎乎香喷喷的烧饼,我几乎想扑上去,一下塞进嘴里。我很少吃过烧饼。就是平常难以下咽的地瓜煎饼,妈妈烙得都艰难。她太矮太小了,够不到鏊子边,所以烙的煎饼缺边少愣的,很小,也不好吃。

女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温柔地说:“吃吧,还是热乎的。”我想象着自己刚出生,冰天雪地里,她就把我丢进纸箱子里,放村头,也不怕被狼呀狗呀的吃掉。想到这里,我怎能吃得下她买的烧饼?

我涨红着脸,推拒着,连话都不跟她说,把烧饼塞进她怀里。她的眼泪流下来,悲哀地说:“天冷,你多少吃点!”

我的脚已经冻肿了,脚底板仿佛上冻了一样。浑身冷,我单薄破旧的棉袄不能抵抗一丝寒风。我的清鼻涕不自觉地流下来。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很惨,但我却强作坚强,低声说:“滚开!别污染了我的眼睛!”

正在那时,哥哥窜进教室。他一看那女人在,没好脸得拉着脸说:“你干嘛呢?别耽误我妹妹吃饭!”

女人脸色讪讪的,红着脸把烧饼放在我面前的书桌上,然后仓惶逃窜。哥哥瞪了一眼她的背影,低声说:“你吃烧饼,还是煎饼?今天早晨炒了白菜,我给你加了点韭菜花,可能有些凉了……”

没等他说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我擦擦眼泪,把烧饼使劲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拿过冰冷的煎饼,大口吃起来。妈妈炒的白菜已经在煎饼里上冻了,一咬还有冰渣子。哥哥看我吃,低眉顺眼地说:“委屈你了妹妹!”

家里人不都这样吃吗?艰苦而贫困的生活,我们是四只打不死的小强。我更像悬崖峭壁上生长的一棵荆树,风来雨来,我兀自挺立。我想,家里只要供我读书,我就一定能读出来个名堂。

然而,连这一点家里都做不到。我高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城一中,家里死活都不给我上学。因为如果去上学,每学期要交460元学费,还要自己带被褥。这些对于我的家庭来说,实在比登天还难。妈妈说:“妮子啊,能读个初中就不错了。女孩子家家的,上个学,会写自己名字就行,学这么多干什么?家里穷,你也知道。你哥哥已经十九岁,该找媳妇了。咱家连一个屋子地基都没有,谁会跟呀?你下学,即使不能给家里挣钱,至少能省下来学费啊?妮子听话,咱不上学了啊?”

我内心纠结极了。自从上学后,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智慧的窗户,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充满厚重的质感。如果我回家务农,成了一个村姑,那不是在重复妈妈的老路吗?贫瘠的大山,开垦了一代又一代,还是只能种地瓜和绿豆,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难道挣扎了八年,仍然回到起点吗?

这是我不愿意的。“那家”的大姐二姐都去城里上高中了,三姐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又回初中复习了。她们都选择继续上学。每一个清醒的父母,都认识到让孩子学习的重要性。可是,我爸爸妈妈就知道打击我,不让我上学。我也抗争,但家里死活不给我交学费书费了。他们实在拿不出钱来。拿着入学通知书,我哭得鼻涕眼泪横流。我伤心地想:我还是没有和“那家”孩子比的资格啊?!

这个认知让我特别难受。学上不上,把我放到一个两难的境地。哥哥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找到我说:“妮子,想上学就去吧。我没本事,但我给你借来了460元钱,你交学费吧。被子就拿我床上的,我已经洗干净了。我这几天就跟着二猴子去南方打工。听说工资每月一结,到时候哥哥供你上学……”

我再也忍不住心酸“哇哇”哭起来。这时,妈妈走过来说:“你哥哥把钱都给你上学了,哪里有钱娶媳妇?你不能这么自私!我可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啊!”

我一听,激愤之情涌满心臆,我决绝而悲怆地吼了一嗓子:“哥哥找不到老婆,我给哥哥当媳妇!”

妈妈和哥哥当时就愣住了。我也被自己疯狂的言语吓坏了。我才十七岁,怎么竟然说要嫁给哥哥呢?

哥哥的眼泪掉下来。他目光躲闪地偷偷看我,然后低声骂道:“你疯了!脑袋被驴踢了!要上高中就去嘛,我砸锅卖铁供你!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自己妹妹啊!”

我哇哇哭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妈妈也怪声怪气地干嚎,哥哥也哭。我家里哭成一片,引得村里人都挤来看热闹。我忽然发现“那家”的男女,也跟在人群后,偷偷摸摸看我。我的心脏“激凌凌”一阵发抖,继而让仇恨填满心口。我不能哭!

我永远都不能哭!我要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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