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记不得是一九几几年的哪一天,我只听闻她那时正二十出头,等待婚配的年纪,也或许是娘家人还算有些钱,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读过书了,在那个文革、打倒四人帮的年代,也算得上是小半个文化人。父亲取起名曰娥,希望自己的女子美好善良。虽然我不曾见过她年轻的模样,但我想定是花容似月,如夏日蝉吐般清澈美好。
待到出嫁之时,没有杜夏娥心中的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却还算喜庆,新娘一袭红衣,头上戴的是母亲一针一针密密细缝的红盖头,杜娥微微低着头,内心涌不住羞涩偷偷地藏在那片红色的阴影下。四里八方,锣鼓还算响亮,老杜用手抹了一把老泪,目送着女子,行前不止地嘱咐道“幺妹,到了婆家可要勤快些,什么都抢着些做…”“你娘教你的那些都不要忘了,爹娘都好好的,你要好好的..”杜娥回头忍着哭腔回应着父亲,直到渐渐耳边听不到父母的呢喃,土炮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了一路,炸的耳朵生疼,她也知道,她不仅仅是杜家的女儿了,今后她会扮演更多的角色,对于这个陌生的新家,整整一路,脑子里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她看到那个很像自己的女子走远了……
到了黄家,耳边唢呐和锣鼓伴随着土炮的声音更响了,杜娥愣了神。新郎叫黄远鸾,大概是希望他像鸾鸟一样幸福自由吧,他是整个村子出了名的老实人,杜父将女子嫁与他也甚是宽心。黄远鸾穿着绿色军装,木木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清澈的微笑,背后是黄土和碎石砌成的墙拼成一个家,木门和纸糊窗上都贴着大大的喜字,显得亮眼且有些格格不入。一会,黄远鸾醒悟了,慢慢迈上前牵起了杜娥的手,先是按照当时的习俗合唱了《东方红》,随后进门便是毛泽东的画像挂在土墙地最中间,桌上摆着暗红底色印着各种花样的保暖壶和一些瓷茶具,桌子的两边坐着黄远鸾的父母,笑盈盈望着一对新人,他右手牵着杜娥叩拜了父母,杜娥敬了茶,也喊了爹娘,村长作为司仪宣布完婚,门外又是噼里啪啦的土炮声。
随后的日子过得还算风生水起,黄远鸾在一家叉车厂上班,而杜娥则一心投入家庭,每天按时做好饭菜等待丈夫归来,时不时打理他们的小院,在院的周边种上几颗小葱小菜,或是几株他喜欢的花。几年,杜娥的膝下有了三个儿女的萦绕,日子渐渐忙碌了,却也过得充实,黄远鸾说有孩子才像个家,次年的几月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可老四的身体不好,又生病,没过几许便夭折了,杜娥整日苦思,日子也渐渐黯然了,几个孩子也渐渐长大,都很懂事,学着母亲的样子做饭,洗衣,操持家务...黄远鸾也整日心不在焉,后来他们的第五个儿子出生了,家庭好像渐渐恢复原状,再后来孩子们都到了上学的年纪,都一一上学了,开学的那天,杜娥与黄远鸾相坐在院子,盯着彼此久久没有说话,这个家庭幸福又美满。后来老六出生了,又是个男孩,却长的清秀,倒生的像女娃。杜娥每天不过是灶台前的三餐四季和膝下五个儿女和丈夫,黄远鸾的工作倒是风生水起,他们便打算要了最后一个孩子。杜娥挺着肚子坐在院子里筛着谷子,黄远鸾的工友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院子“二嫂,二嫂!快去看看二哥吧?二哥不行了…”杜娥吓得身体有些僵硬,手中的谷子散落一地,可她来不及捡,泪水止不住涌,猛的一把抓住李三的衣服摇晃“你说啊,你二哥怎么了?”李三几乎来不及回答,拉着杜娥就往工地去,眼泪洒了一路,哭丧着说“二嫂,二哥开车出事故,被车给压死了,快去看二哥最后一面吧!”杜娥的天塌了,她艰难的来到工地,只见地上那个穿着绿军装的人,血肉模糊的身子和脸,杜娥一下子扑倒黄远鸾的身上,痛哭起来,临近的妇女壮年个个上前拉不动她,周围的人也都哭了“你说黄家多好的一家人啊,这黄远鸾怎么说没就没了?”“是啊,你说让二媳妇着以后可咋整啊?这孩子还没出生呢,人倒是先走了……”杜娥的鸾鸟飞走了,去另一个地方做自由幸福的鸾鸟。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娥没再哭了,或许是泪流干了,李三和几个壮年帮着忙,杜娥回家热水擦拭黄远鸾的血,为他换上干净的军装,几个孩子哭的撕心裂肺,他们没有爸爸了,一个个口中一遍遍唤着爹爹,却没有一声答复,黄远鸾去了,家里便没有了经济来源,连葬礼都办的不风光。杜娥终日郁郁寡欢,日子也没了盼头,唯一可盼的是腹中的胎儿,可又有什么可盼的呢?都说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没了爹,娘也苦,一个人带六个孩子。
终于熬到杜娥的产期,又是一番殊死搏斗,杜娥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生的漂亮,大眼睛小鼻子小嘴,都像黄远鸾,杜娥抱着女儿就哭,又是不知道多久。后来杜娥熬不下去就疯了,整日说着疯疯癫癫的话,大儿子当了兵,离杜娥远了,二儿子也不读书了,出来打工,三女儿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带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两个弟弟和妹妹,街坊见这一家子可怜,隔壁的谭家人时常来看望这些孩子们️。山城的秋入微凉,但很快就到冬天了,孩子们身上的衣服都大洞接着小洞补,脚上的冻疮更不必说,冬天的雪很厚,厚到埋没孩子的膝盖,埋没黄远鸾那尊矮矮的坟,上天怎么不肯眷顾可怜的杜娥,却也不肯眷顾这些可怜的孩子;后来听说杜娥的精神慢慢恢复了,这算眷顾嘛?可我总觉得杜娥没做错什么,不需要眷顾,也更不需要惩罚,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该上学了,杜娥的心思放到了孩子们身上,一天放学,老五发现自己的右手软的不行,杜娥开始只是以为孩子饿了,便煮了碗稀粥喂给他便让老五睡了,后来的几天老五的手愈发严重了,没办法,杜娥带着儿子四处讨医,村里的老中医是黄远鸾的亲戚,姓袁,祖上就是中医,村里的人都是找他看病,袁医生捏着老五的手翻了许久,又问“孩子,我这样捏疼不疼?”老五闷闷地直摇头,过了一会,袁医生抿了抿唇,有些无奈“这是小儿麻痹症,得打针治疗,不然要瘫痪。”杜娥的心又一次跌落谷底,就连旁人也斥喝老天的不公,无奈,杜娥带着儿子回家,一路上,她的泪说不清打湿了衣襟多少回,泪痕久久印在心间,无法退去,回到家地杜娥沉默寡言,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儿子治好!
第二天,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杜娥出了门,各家各家的借钱,给儿子治病,六月的本该是暖暖的风,却抽的杜娥的心刺痛,可谁又能拿得出多少钱?她知道是不够的,可她想试试,总不能让这些孩子跟着自己苦一辈子!
杜夏娥带着老五到袁医生那里打针,可是后来病情并没得好转,老五也好强,像杜夏娥,“娘,我不治了!我左手也可以写字。”杜夏娥的泪干了,剩下的只有悲伤在喉咙里烧灼,根根利针刺着杜娥的心,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带着老五回家了。后来的日子老五练习着左手写字,可是歪歪扭扭的️,总不如右手写的好看,老五嫌自己是个累赘,常想着去s,可杜娥不准️,她真的不能失去他们任何一个了。他知道,老五的眼泪咽进了肚子,最终选择了辍学。杜娥知道,老五的性子也算的上刚烈倔强,杜娥拦不住的。那天,母子两坐在院子里都没说话,很久很久……
七月,空气渐渐有些燥热,杜娥的心事胡乱揉做废纸,她的心思放到了两个儿子的人生大事上了,两个儿子也都到了成家的年纪。二日,杜娥跟往日一样起的很早,为儿女们做了野菜清粥,她回到屋子,盯着长木板凳上的 暗红木箱发了神愣,许久,她从被褥下掏出一把上锈的钥匙,打开木箱上的锁,就像打开她心里的那把,木箱开了,先是母亲绣的红盖头,下面是盖着杜娥和黄远鸾的结婚证书,那个时候还没有彩印,照片都是黑白色,望见照片上的两人都羞涩,隔对方都远远的;可最终是远了,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另一个远方。杜娥的泪似乎不是泪了,多少次地让她觉得窒息,她也数不清了。她轻轻摸了摸照片上的男主角,又轻轻地放了回去,翻出了底层的一个红布包裹,杜娥打开了红布,发潮的味道灌入鼻腔,过往在脑海中上演。红布包裹着最后一丝希望,杜娥终于狠下心,拿出了最后小半的银两,便很快地将红布放回了箱子。匆匆到了街上换现,她很急,或许是想更快些也或许是怕再晚些会后悔吧!
午时,杜娥揣着那五块钱,速速往家的方向赶。说媒的中年妇女盘着油光乌亮的头发,标志性的一颗大痣挤在颊间,红润的脸盘,乐呵呵的望着杜娥,她忙上前迎接“二嫂啊!你快来快来”说罢,甩了甩手中的绢,“你知道,二生产队陈家的女子可好啊?他们家口碑也是好,也相中你家大娃子嘞!”“可我娘家隔壁的陈女子?看得上我儿子也是他修来的福气,呵呵呵呵……”杜娥许久没笑过了,这也是她这么久来第一次打心眼的高兴,亲事商好,“二嫂,那就这么定了?我给陈家回个话去,日子就定在这月底,我看了日子,适合适合。”媒婆收了杜娥两分钱,扭着屁股走远了,杜娥招呼着慢些走。
夜里杜娥坐在院里,借着光,缝缝补补孩子的旧衣,她走神了,针扎破了手指好多次,她没注意。夏夜里的蝉叫的正欢,风吹过黄远鸾种下的那颗樱花树沙沙响,又吹过杜娥的发丝冷冷的,时间被密密的缝进孩子的补丁衣服补丁裤,杜娥有些困了,抬头看天边的云正飘着,天亮了,杜娥没睡,转身扎进厨房。
月底很快赶来了,迎亲的那天,杜娥穿了深蓝色的外套,头发梳得齐齐的,脸上也比往日少了丝愁,眼神也亮了些许。那天杜娥照了镜子,她笑着说自己的牙掉了两颗,像老太婆了。我记得她也只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身躯却瘦的出奇,脸颊的肉也少得可怜,更别说她的手,我两只轻轻一环还剩出一节来。
后来大女儿出嫁,杜夏娥黄黄瘦瘦的脸颊️多了些笑了,日子好像也渐渐生气了。又一年春,外孙出生了,那张白白圆圆的与大女儿五分相似的小脸在杜夏娥的眸中闪烁,浑浊的双眸变得澄澈。
后来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得富裕,剩下的几个子女仍是穿着破旧的补丁衣裤,冬日里也仍是穿着破旧的草鞋。农村的冬天总是寒冷,特别是对于这个破败的单亲家庭,日子渐渐淡忘了大女儿出嫁带来的喜悦,比寒风更刺骨的是一家人的温饱,杜夏娥无比的期盼春天的到来,冬夜里的一家人围在火炉边瑟瑟发抖,孩子的手脚都布满了冻疮,细细的手指脚趾变得又肿又紫,一不小心就会撕裂伤口,带来阵阵的痛,冬日里的每个清晨杜夏娥都会早早生起火堆,为子女们煮上米汤一样的粥,这便是一家人最幸福满足的时候,饭后,孩子们的草鞋绑上白布,踏在深深的雪地里,吱嘎吱嘎的响。
来年三月,山林间的积雪化成水潺潺的流,院里的泥坝子也渐渐有了新绿,即使对着空气哈气也不会出现白雾,杜夏娥期盼的春天渐渐来临,今年注定是生气盎然的一年吗?她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