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来,薏仁拿起一个鸡蛋放到水瓢里煮。
开的小火,水咕咚咕咚冒泡很温柔,薏仁瞅着那枚磕碰一下就狼藉不堪的蛋在水里被煮。忽然看到蛋睁开了一条缝。
那条缝里传来声音道:“我是谁?我在哪?我这是要去哪?”语气软糯糯的,似乎不觉得这沸水煎熬有多痛苦。
薏仁毫不意外地看着它,懵懵懂懂没有意识的一个蛋,不觉得痛苦有什么意外呢?只冷漠地回答道:“你是一个鸡蛋,在锅里,等你熟了就会进我肚子里为我提供营养。”
白色的柔软的东西从缝里挤出来,圆圆的像两颗珍珠,可能是它的眼睛吧,然而没有瞳仁,所以它的眼神看上去分外的迷茫,有雪般的纯真。它说:“你的肚子?”它似乎很喜欢肚子,欢喜地问道:“你的肚子里暖和不暖和?”
薏仁想小小的幽默一下:“也许吧。封着的,应该挺暖和的。”
它果然很开心:“啊!那真好!我喜欢温暖的地方,我有点印象,我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后就好像有温暖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可惜后面没有了,不过因为你,我又能呆在温暖的地方了。真好,我会一直呆在你的肚子里吗?”
锅里的水因为蒸发少了一点,它得以一部分暴露在空气里,所以说话也说得分外清楚。
果然是没觉醒的胚胎,薏仁笑了起来:“你凭什么。凭你有营养啊?你只是一个鸡蛋,这世上还有鸭蛋鹅蛋鸵鸟蛋鹌鹑蛋很多蛋也是有营养的。”
“可不同种类的蛋有不同的优势呀!每颗蛋都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它白色的眼睛鼓得大大的,而薏仁看着却只觉那白太苍白太脆弱了,一点污浊就能把这白给毁掉。她不耐烦地把灶台上放正的水瓢倾斜一点,道:“那又怎么样,像你一样的鸡蛋千千万。我去超市永远都有下一批。”
“你只是一个消耗品。我的身体要运转起来需要每天都做新补充。你怎么可能一直呆在我这里?”
锅里的水因为倾斜尽数淹没了它,是的,薏仁就是要给它头上浇一锅水让它认清自己。
“你……”年轻气盛的蛋在晕头转向的倾斜和疼痛的磕碰中终于忍不住暴发道,“妈的!你干嘛.....”
你骂呗,你也就只能过过嘴瘾了。薏仁嗤笑一声,加大了火力打断了它的话道:“叫妈也没用,我可不是你妈。而且,你以为你变成鸡就不会被吃掉了吗?”
伴着突如其来的升温,锅中的催命之水一改温柔刀的低低吟唱,激烈急躁地念起可怖的咒语,就像一直摩挲人脖子的绳子突然开始发力。
它不知道薏仁做了什么,只能确定这和薏仁有关,那双白色眼睛里的天真迅速溃散,它死死盯着薏仁,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道:“什么?”
白色眼睛里颤动翻涌着恐惧、不甘和绝望,薏仁忽然想到人类的婴儿在还没有离开母亲肚子的时候,其实是能感知到外界的,他们并非一无所知,这颗蛋,可能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工业流水的培养,它或许还能变成鸡,即使最后也依然难逃悲哀的宿命,可在那个时候,它好歹还能靠着发命狂奔或者努力振翅争取一丝机会,面对围捕寒刀愤怒地啄,疯狂地抓,尽情给伤害它的对象以报复而非麻木忍受别人对自己的为所欲为。
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
薏仁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就像晶莹的冰清晰可见,却冒着森森的寒冷。她轻声道:“这世上有太多鸡蛋都迎不到觉醒成为一只鸡的时候,也有很多鸡即使觉醒也逃脱不了你现在的命运。听我的,你就做个蛋吧,挺好的,至少痛苦会比鸡少很多。”
“那会儿,是痛苦减少了,还是……还是感觉到的少呢?”它沉闷低哑的声音在水的滚滚沸腾里被碾压的难以听清,薏仁知道,它体内的柔软血液快要凝固了。
那清澈的蛋白,明媚的蛋黄,很快会被自己一口口嚼碎,汲取它所有的美好和力量,然后抛弃它,明天再吃掉下一个它的同类。
它似乎看透了薏仁的心思,却没有力气再说话,袅袅蒸汽里,透明的沸水里,它的眼睛白得不像话。
像是不屈的鬼魂,又像是翻白眼,里面是满满的嘲讽。
耳畔传来叮咚声,时间到,一切终结,薏仁拿起漏勺打捞起一颗没有生命的蛋,心想:你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又能做什么呢?
正这么想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天太冷了,母亲一身大黑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一块移动的黑色巨石,笑道:“发什么呆呢?煮好了就赶快吃啊。”
薏仁点点头,母亲则走到玄关穿鞋,伴着“嗤”的一声,长靴拉好,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你何姨给你介绍了相亲对象,我说了你这会失业还在养病,你何姨说人不介意呢,这可真难得。你明儿无论如何都得去见啊。都这么大人了,再拖几年就更嫁不出去了。行不说了,我去你刘姨那儿了啊。”
薏仁看着鸡蛋,嗯了一声,拿起台上的牛奶去了窗前坐下吃饭,不甚明亮的窗户上投出虺隤的葱蒜,玄黄的马蹄莲,还有一个瘏矣的人影,埋头剥着一个鸡蛋。
母亲看着薏仁的背影,心下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焦躁。她走过去,像一朵黑色的云飘去浮动在埋头吃饭的薏仁头上。
不出意外地,看见了眼泪。母亲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沉默了一瞬,又道,”妈妈也是担心你啊......”
薏仁已经难以像以前一样笑着打断母亲反过来安慰她,乖巧地表达理解或认真倾听她的不安和担忧。也许是因为她这会没什么力气再背动什么。在这不绝流淌又死水停滞的对话里,她木然地喝牛奶,吃鸡蛋,不发一言,仿佛一架即将报废的机器,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机械重复着动作。
此刻她的心里只想着那颗蛋。心想: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却忽看见手里咬开的鸡蛋。
伴着母亲无法停下的言语,那鸡蛋的蛋黄里,流出一道金色的液体。
那颜色,就像穿透密布阴云里的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