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青衣女子向姬发微微欠身,口气恭敬,神情淡然,散发着巫者独有的清冷气质。
“阿菀,你且看看此人。”姬发亲切地唤着青衣巫者,两人之间颇为熟稔。
“这位竟是邑宗大人?”
“可不是嘛,不愧是周国,邑宗大人也不摆架子。”
听着周围人小声议论,淑姜顿时明白,先前为她驱水的女子,就是这位邑宗大人。
“二公子把你从水里救起,用祝由帮你驱水的,则是邑宗大人菀风。”吕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淑姜明白,吕奇言下之意是,姬发和菀风都是好人,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抓颠老。
菀风绕着颠老走了一圈,她面皮白净,细长眼,眉头微微拧着,似有些嫌弃,但这样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美感,让人忍不住起坏心,想要惹这位巫者生气。
“没有庙印,动用过方术,手法似是东夷那带的……”
“你看错了……你看错了……!”颠老伸手要拉菀风的裙摆。
菀风踏了一步,动作看似不快,却刚好避开,随即,她回姬发身边,禀报道,“就是个游方术师,请公子定夺。”
隶属于巫官体系的方士、术师,皆需由庙祝落下庙印,接受巫者管辖,且不能离开所属辖区,很久以前,大商是有过不受管辖的术师,被称作游方,但今时今日,大商治下早无游方,因此,颠老就算不是坏人,也触犯了律法。
地上的颠老又是一通挣扎,熊狂略加了点脚劲,呵斥道,“老实点。”
“咳咳咳,西伯侯最为尊老,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颠老咳喘了起来,好似接不上气来。
淑姜看着心里一阵难过,吕奇见她表情垮了下来,干脆先捂上了她的嘴,而后苦口婆心道,“东夷屡次反叛,他又是东夷来的,阿淑,你可不能乱说。”
“东夷来的?”菀风冷然转身,“我可没这么说过,我只能确认,他用的方术出自东夷。”
吕奇吓得一个激灵,这里的人,怎么耳目一个比一个灵敏。
“他动用了何种方术?”姬发问出了关键。
“一种驱使兽魂的方术,我们通常称之为东夷兽术,虽然出自东夷,但有不少方国在用。”
菀风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是他召来了妖物!”
“妖人!奸细!”
“砍他脚!”
“把他赶出去!”
有人起了头,愤怒的情绪很快被点燃,并蔓延开来。
淑姜惊讶,在船上,大家和颠老有说有笑的,如今却突然间变成了仇人,竟没一人为颠老说话。她不知道的是,对这些人来说,命差点没了,财物更是损失惨重,尤其是船主陶伯,一船货物尽失,起头喊叫的便是船工。
“诸位,稍安勿躁!不可打扰公子办事!”边上的士兵维持着秩序,拦住了想冲上来的人。
“为何使用兽术?相弘鸟的叫声,整个丰邑都能听到,是不是你召来的?”
菀风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怒目而视,等着颠老给说法。
水声滔滔,颠老长长吐了口气,“你怎么不问问水底有什么?”
菀风嘴角泛起冷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卖关子。”
颠老苦笑道,“说出来,只怕你不信,我在驱逐琴虫,它要掀翻这船。”
菀风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一派胡言!”
听了菀风的斥责,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琴虫是灵兽,怎么会害人?”
“就是就是。”
“船……好像是琴虫掀翻的。”
“胡说!分明是相弘鸟要下来吸魂,所以琴虫才出水的。”
“对啊,琴虫真要害人,早在江上就把我们掀翻了,哪里还会等到渡口?”
听着这些话,淑姜只觉气闷,她所看到的情况,根本不是如此,却又不知如何帮颠老解释,在水下,那琴虫还攻击了自己,怎么不会害人?
“还有要说的吗?”菀风似是打算再给颠老一次机会。
颠老却“哈哈”一笑,“小巫正,说再多有用吗,你敢查下去吗?罢了罢了,随你们处置吧。”
菀风不再理会他,转向姬发道,“阿菀没什么可问的了,请二公子发落。”
“先关起,再逃,就砍脚。”
听了姬发的话,淑姜气不打一处来,再也按捺不住,挣开吕奇大声道,“颠老是在驱赶琴虫!他还救了我!”
“阿……阿淑!”吕奇“扑通”一声跪下,并拉着淑姜一起跪下,“公子,邑宗大人,小孩子不懂事,勿怪,勿怪。”
菀风豁然转身,视线触碰刹那,淑姜听到了铃声,铃声越来越响,淑姜一愣,随即目光落到了菀风的腰上。
菀风的腰间系着一块八角柱状的碧色玉,碧玉底端系着铃铛,铃声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可是,刚才菀风走来时,淑姜并没有听到铃声,为何此时突然有了铃响?
“你……听得到?”
待淑姜反应过来,菀风已是立到她面前,淑姜忽感周身有细风流动,就好像在水里那般。
“听……听得到什么?”吕奇脸都绿了。
“没问你。”菀风瞥了吕奇一眼,满是警告的意味。
吕奇不管不顾地替淑姜强答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吕奇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偏偏那铃声一声接着一声在淑姜耳边响起。
见吕奇头上汗珠滚落,淑姜只好压下心中的委屈,小声道,“没听到……”
菀风微微垂下眼帘,同吕奇道,“看好你妹妹,别给人骗了。”接着,她视线又斜向淑姜,“记住,救你的人是二公子,没二公子,你早淹死了。”
再度回到姬发身边,菀风淡淡行了个礼,等着姬发开口。
“此事必然惊动岐周,这些人就暂时安置在这边。”
“遵令。”菀风说着再度欠了欠身,“若无他事,阿菀就先行告退安排人手了。”
姬发点头,菀风款款而去。
周围则又响起了对颠老的指责声。
“竟然还骗小孩子。”
“等灵女大人来了,看怎么收拾这奸细!”
淑姜闻言满心苦涩,她眼眶发热地看着颠老,颠老似是认了命,闭了眼,在那边直哼哼。
淑姜吸了下鼻子,觉察到有人在打量她,转过视线,对上了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眸,没想到看着有些严厉的姬发,笑起来却有几许不正经。
淑姜就快呕死了,偏偏那人还在笑……,就算他救过她,但他也不能凭白冤枉人啊!
慢着……,是这位二公子救了自己!
散落的回忆片段终于连贯起来。
这么说来,玉佩在姬发身上?
待淑姜反应过来,姬发已转身离去,熊狂拎起了颠老跟在后面。
很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搭起了帐子,将男人女人隔开,附近的村民在菀风的带领下,送来了些救助物资,淑姜被一名妇人临时照顾着。
众人漱洗打理后,又吃了饼和热汤,寒气散尽,皆觉舒服了许多,又加上折腾了半天,很快鼾声四起。
淑姜却睡不着,她不明白,颠老明明救了人,为什么反被冤枉?此外还有玉佩的事,也没来得及同吕奇说。再者,菀风所发出的铃声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吗?
这一夜,太多疑问缠绕在心底,淑姜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随后便头昏脑胀地被拉了起来。
瞅准机会,溜出帐篷,淑姜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又竖起一个大帐,用青色的布幔做成,还是圆顶的,好似一座亭子。
隔着青帐望向渡口,淑姜呆住了。
一艘三层高的大船停在了渡口,船头有一只巨大水兽,有半条船那么粗,兽头蛇身,青灰色的鳞片隐在水烟中,看样子,这大三层船似是被这水兽拉着来的。
这水兽正是琴虫。
此时的琴虫神态温和,双眸沉静,全然不似淑姜在水中看到的凶态。
正出着神,淑姜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正是吕奇。
吕奇对她做着噤声的手势,把淑姜拉到僻静处嘱咐道,“阿淑,一会儿如果有人问话,你可不能像昨天那样乱说了,再乱说,咱们俩的命可就没了。”
见淑姜表情有些抵触,吕奇觉得,是该把事情说一说了。
“阿淑,你该知道的,你和别人不一样,天生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你可能是侍神者,比巫者更厉害。像你这样的,本该送到社庙里,让巫者过目……”说到这里,吕奇顿了顿,思索着措辞,想在不吓到淑姜的情况下尽量把事态的严重性说明。
侍神者?
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听到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就是侍神者吗?
可巫者好像也有这样的能力吧?
淑姜想起了菀风的铃声,她似乎离谜团近了一步,却又发觉这个谜团大到超乎自己想象,她愣愣地看着吕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个……,你可能没印象了,最初我们不是住在大商邑的,被征调去大商邑时,阿爹本想把你留在吕国,可是……可是阿娘那时快不行了。”吕奇说着有些伤感,“所以,不得不把你一起带走,大商邑的巫者非常厉害,阿爹怕你被发现,所以才把你关家里,你那次,不知怎么地,就在枣树底下发了光,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学来的,但是……在我们见到散宜生前,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也不能乱说话了,否则不仅仅是砍脚割鼻子,还会掉脑袋,阿爹也会被连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