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往事》--- 寻访荷兰 ⑴
文|古月
多年后每当我想起那片红枫林,仿佛又能触及你温热的吻,耳畔是你深沉的,试图压抑却越发急促的喘息。浓烈的雄性荷尔蒙催生内心的渴慕,你多年征战而伤茧满布的手掌摩擦过我的身体,砂砾般的触感是男性强而有力的魅力里流淌着柔情......
同样是多年后我才明白,让你我迷惘的或许不是爱欲本身,而是借由爱欲而得的片刻逃离。在那片刻里没有国籍,没有硝烟,没有侵略,没有横尸遍地。不需要情话,也不需娇羞妩媚,只随你的喘息,忘记身在哪里,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这具躯体曾遭受过的羞辱,甚至遗忘这羞耻的烙印带给躯体的全部卑微。你逐渐升腾的力量,不再是对身体的探寻、感官的满足,仿佛那刻的我正紧紧攥着进入身体的你的灵魂,急切地要与你紧拥,再随你狂奔逃亡,逃向迷雾深处的红枫林,潜入你的灵魂与你从此相融.......
你被捕后我辗转去过荷兰、柏林、之后回到苏联。阿姆斯特丹,这座你被捕前被希特勒党派委任管辖的城市,被德国军血洗侵占的中立国之一。民众却对你这样一位来自仇敌国的德军总督认可敬重。若是去到谁家里,主妇会拿稀缺的面包招待我并在水里妆点新鲜的柠檬片,在陌生的国境只因为你的名字,人人待我有如恩亲。看似平静的街道,安定的生活处处暗藏着屠杀的预兆,人们在盖世太保无所不在,无所不为的黑暗统治下苟且着面带笑容的求存,脸上的笑意是他们躲避厄运的掩护,是内心战战兢兢的面罩,甚至一些看似温馨的家庭也于亲人之间防御背叛伤害而虚伪的表演。刽子手们自诩是治安警察,狂妄的执行他们的“新秩序”肃清一切反抗意识,残害犹太人,觊觎谁的财产,强占谁的妻子,任意杀害再以重新安置为由关进集中营,毒气室,这些你该比谁都清楚。
我拜访了那位你曾提起的叫劳拉的太太。她说"荷兰人人都要伪装,你的儿子、你的父亲、你的妻子、你的表亲、你的好友、你的上司、你的秘书,都可能是盖世太保组织的爪牙,都可能是让你遭受迫害的高密者。”她信任我,因为她的家人曾经受过你的恩惠。
劳拉说,那本该是极好的日子。长久笼罩在恐怖阴影下的阿姆斯特丹,即便是阳光和煦,郁金花香气弥漫的季节,也不再看到人们悠闲地穿行大街上,慵懒地躺靠在院落前。取而代之的是零星人影极快的闪现在街角路口,或沿街道上闭不营业的店门极其小心地挪步以躲避突然而至的爆炸和不远处战火的蔓延。有时,也会上演独特一幕,充满抵抗情绪不怕死的青年裸露身体,头顶纳粹者的军帽、脚踩着德意志军靴横行于大街,以日光下裸露的羞辱嘲讽纳粹,以血肉之躯抵抗盖世太保泯灭人性的暴行。教堂不再定时做礼拜,唱诗班的歌声也久未响起,在阿姆斯特丹那些被驱逐而来的犹太人再次因高耸的铁丝网被圈在极度幽暗狭小的过道矮房里。
“雅意。那天,本该是不一样的,我们一家为此激动了几宿。我的丈夫,他是城里最知名的外科大夫,他和你的爱人总督尤里克将军十分投契,他们相互协作多次营救过参与反抗运动的年轻人,而我的儿子恰恰是狂热抵抗者中的一名,他叫斯蒂芬,庆幸的是如今他还活着......” 劳拉太太的话停顿在此。
我往喉咙里大口大口灌着已经冰冷的柠檬水,你昂首高亢的劝退游行,在刽子手的窥视下不着声色调集力量施于营救。你的身影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现,像极了回忆,真实生动如同我也曾同你并肩战斗。
“劳拉太太 ,可以给我些新鲜的柠檬片吗?”
“当然,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就好。”
“谢谢,只需要一些柠檬片。再就是请求您把所知道的,关于尤里克将军的一切详细地告诉我,拜托您了。”
“善良的姑娘,你是总督大人的挚爱,也便是我们的恩人。将军被捕前,他的秘书杰妮芙小姐曾将一纸箱物件托付给查理,其中有你的照片,杰妮芙小姐特意让我们记下你的样子,说你定会来取。第一眼看到你,我便认出了,沉静的气质像极了将军。稍等一下,我去给你取来。” 她递给我半个柠檬时说道。
“太太,不急。先听您把故事说完”
我挤出柠檬汁,含在嘴里,强烈的酸涩似乎可以压制泪腺,不让心脏被抽空的痛感通过泪腺奔涌。我的思绪随着劳拉太太的回忆拉远,而你的样貌又极近,仿佛伸手就能触及,可我并不敢。即使知道那是萦绕在意识中的虚像,宁可静静与你相对,你的脸庞依旧轮廓深刻,深邃的双眼里藏了多少隐忍。你的光环不因职权,也不只因拯救过的无数生命,不只是留在乌克兰、集中营以及荷兰的善行;你有高尚正直的灵魂,在魔鬼的压迫统治下,在面对民族主义,命运指定的职责和人性的真善时的踌躇与坚定。你让矛盾冲突贯穿了整个生命,使得你那深邃的眼眸同时收敛着不怒而威的气魄和不落痕迹的温情。
柠檬的酸涩似乎游走进鼻腔,我终究还是没有止住泪水的倾泻,只是那么一瞬鼻尖酸胀随之泪如急雨,一连串的你的脸,你的冷静、你隐藏的深情奔涌而来。那一刻我仿佛预感到你已离去,永不存在于这个麻木不仁的人世,我的心里多么恐惧你真的离去,那意味着我再无法触摸你的脸,迎接你炙热的眼神,紧贴你坚实的胸膛,沉眠于你的力量,你沉默中的守护。而此刻的你,若是生命尚存,倘若在集中营受尽屈辱虐待......我简直不敢多做想象,所有的恐惧像洪水一样将我淹没,你在哪里?那些禽兽不如的杀人魔鬼争先恐后的狰狞着朝我扑来。我看见一列列裸露的幽灵狠埋着头,那是已死去的生灵紧挨着走近一间四周密闭的银白色实验室。驱赶这些行尸的是带着毒气罩的纳粹狗,他们手里拿着皮鞭,防毒面罩让他们更像索命的骷髅。实验室的门轰的一声关紧,恶灵般没有面孔的躯体在密闭的空间发出凄惨的哀嚎,相互撕咬着妄图逃生,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的人难以想象原本有血肉有灵性的人如何变作一群裸露着包裹着皮囊的骸骨,聚集在毒气室里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我并没有看见你,你的灵魂永远不会沉没,如若你在,一定会散发光亮。可我是那样害怕,也害怕这样茫茫的等待,我情不自禁站起身,紧拽着劳拉太太的手臂。
“他死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不要瞒着我,告诉我真相,求你...... ”
"对不起,雅意,对你所承受的这一切我很抱歉。可是请你谅解,也请相信将军这样勇敢的人一定会有办法活下去,你应该坚强的等待。”
我努力回收散乱的思绪,尽量不去联想。是的,真相,如今最需要的是知道真相,寻着已知的迹象找到你,我不该失控,即便面对最坏的结果也不能倒下,这些年你一直告诫我坚强,告诫我用内心的力量支撑起生命。
劳拉太太给我倒满热水,一注暖流汇入胸口。战争还在继续,全世界人都等待着朱可夫围攻柏林,似乎胜利与和平即将到来,满目疮痍的欧罗巴即将归于平静。全世界都在张望柏林,期待着它毁之一炬以此宣告法西斯的溃败。而柏林之外的亿万人中,有多少同我一样日日夜夜望穿那灯火依旧的城市,看到的却不是侵略与复仇,只是心爱之人、亲人的面庞。我知道这样的目光存在于欧罗巴每个角落,柏林城内或是集中营里封锁着她们的牵挂。
劳拉从楼上取来你留给我的纸箱,我当下急急打开。你的口琴无声躺在那里,好像已经等待主人多时,疲惫的躺着。突然想来,你从不说情话,曾有那么一次,因为我和帕克同行的误会,无论我如何解释你都不言不语。满心委屈和焦虑几近于愤怒时,你却在身边坐下安静吹奏《多瑙河》,你只字未提,所有的误解都在回声中消散。你向来寡言,而你的情感却融进旋律久久回荡,还有你的吟唱,从不曾找到适当的言语表达。
口琴下有一本笔记,扉页夹着我的照片,背面是你清晰的英文字迹,它闯进我的身体在心口狠狠烙印。---“去找伊莎,忘掉战争,幸福的活下去”你的叮咛,你宽广深沉的爱似海潮让我心坚定,它透过空气,逾越时间空间的阻隔与我同在。
会的,我会找到伊莎,告诉她有关父亲的一切。让我将过往和现在一一写下。写你我的爱情,写你是如何与这个纷乱的世界不同,与他人不同。写你在尘世间的所有气质,去想象你曾经风逸的少年,历经的侵略战乱,你的勇敢、你的坚定不移、你在烽火硝烟中的浪漫深情,你的学识才智,你的政治主张和权宜,你人前的冷峻和内在的善良,在那样艰难的处境里如何取舍进退。你说自己必不会去天堂,死于枪下的生命太多。上帝怎会拒绝你悲天悯人的胸怀,拒绝真实的忠于这胸怀的灵魂?
我将口琴、笔记本小心放回纸箱坐回原处。“太太,让你见笑了。请继续往下说吧,那天发生的事。”
<2017年11月8日 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