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漠里开了间客栈,身兼掌柜、账房、厨子、打杂等数职。
平日里习惯了寂寥,生性又懒,所以总爱裹着脏兮兮的头巾坐在破败的门槛上一遍遍看孤烟直,看落日圆。
有时候我在想,要不要招个伙计回来帮我洗洗头巾顺便帮忙算账。
我算术一向很糟。
燕来是今年的第一个客人,从漫漫黄沙中走过来,背着把长刀,额头一道撕裂到左眼角的陈年旧伤疤,坐下来张嘴就要酒。
“二两银子一壶,十两三壶。”
燕来抬头眼神复杂的看我一眼,而后丢了十两银子在灰扑扑的桌面上。
我打了三壶酒。
“奸商!”燕来猛的一拍桌子跳了起来,细小的砂砾震起来又落下去,轻巧的尘埃滚进阳光里,金灿灿的一如烈日下远处的黄沙。
我不解,还以为他是故意滋事,挑了眉,有些不悦。
“二两银子一壶酒,十两你算算到底应该几壶酒!”声如洪钟,理直气壮。
傻眼了。
我只好赶忙把去年拿去垫柜台脚的那个算盘扒拉出来,又用根筷子挑开上面遍结的蛛网才将它拎起来抖了抖,手指落下去又收回来。
我并不会打算盘。
干脆抱了一坛酒出来放在燕来面前。
“就当交个朋友!”
“爽快!”
燕来在这里住了三天。
每天给我十两银子我给他一坛酒。
他说他是个杀手。别人给他钱买命,他自己拿命挣钱。最开始的时候,轻易不敢入睡,梦里血气深重怨念纠缠,后来久了,就没什么感觉了,挥刀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再后来有一天,他遇上一双小鹿一样雾蒙蒙的眼睛,圆圆的清澈见底天真无邪,轻易荡涤尽世间一切肮脏丑恶。那一刻他的刀怎么也落不下去了,反倒是觉得自己好可怕,梦魇一样的罪孽感重又笼罩上了他。他不再杀人,可是有人出钱要杀他,价格还不菲。他从前结怨太多,注定后半生只能颠沛流离,可是他又说其实这样的生活,反倒叫他觉得好受些,算是报应,他该受。
我其实想留他给我当个账房,但是他说他不能停下来。
第四天他走了,把身上的那把还鞘的刀留给我砍瓜切菜。他说你别拿它杀鸡,见了血,它会想起从前的罪孽的。当时我忘记告诉他了,我这里没有鸡。
燕来还说,要是遇见打听他下落的人,只管如实告诉他们,他会一路往南走。
我不太乐意做这样的事情,但燕来说,这是承诺,不能违背。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的客栈接待了三四波杀手,戾气浓重到可以嗅见。
条凳被他们拿脚勾来勾去拖得碦啦碦啦响,尘埃弥散开来片刻也不得安宁。
他们要酒和燕来的下落。
十两银子三壶酒,燕来一路向南走。
可他们出了门全都奔了北边。我不知道他们是醉了酒还是看见了我放在屋里的那柄长刀——燕来送我的长刀。
我没有背弃承诺,可那些杀手都以为我撒了谎。
只有个小姑娘例外。
小姑娘头发束的整齐,一身黑衣做男孩打扮,可还是轻易叫那过分清秀的面庞出卖了。
她说她叫四月。
她的眼睛的确亮的如同深山里四月的春水,波光粼粼,涤尽尘埃。
四月说,她找的人,曾经放下长刀,粗糙温暖的手掌抚摸过她的头顶,她闻见血腥味儿,却察觉不出一丝杀气,他拉着她避过更多的刀光剑影,还生生替她挨了一刀,正中面门……明明是害自己变成孤儿的仇人之一,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眸光黯淡了一瞬,似是烛火叫风搅扰的抖了抖身形,重又寂寂的、执着的、不遗余力的明亮起来。
我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眼睛,竟有一瞬间的愣神,鬼使神差的问出口:“你会不会算账?”
四月的嘴角翘起来,粉唇饱满,像是花骨朵绽放:“我要去找他的,我不想要他死。”纤纤细手攥紧了手里那把同样秀气的剑。
四月不喝酒,我也告诉了她要往南走。
然后她走了。
我重又陷入从前一样的寂寥中,裹着脏兮兮的头巾坐在破败的门槛上一遍遍看孤烟直,看落日圆。
算盘重又拿去垫在了柜台的脚下,桌椅也渐渐蒙上细细的灰尘。
那柄刀再没出过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