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孩子!”
在这种思想的驱动下,Z不再甘心止步于画孩子的影。他要“离经叛道”,画出自己心目中的孩子。这个孩子有着标准的婴儿脸,视线略微向上,一只眼睛闪着好奇,一只眼睛净是恐惧,唇角也弯成婴儿特有的那种笑容。因为没有头发,所以这个“孩子”没有性别。他或她用藕节似的小手轻点着什么。
久久地凝视着这个“孩子”,Z越来越觉得“孩子”不该是这样的。孩子应该在膝前攀爬,应该得到漂亮姐姐的亲吻,应该用模仿的语气逗得浓妆艳抹的阿姨们笑得合不拢嘴,应该追问自己的妈妈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Z的童年很快就过去了,仿佛从未体验过真正的“孩子”的生活。那些哄过自己的表哥表姐,此刻也都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或变成了自己无法相认的面容。但是无论如何,孩子都应该有机会经历这一切才对,而不是在看似神圣的光芒下离奇失踪。
思索再三,Z用力地涂掉了这个“孩子”的脸,将其画成与照片仿佛的影。伟大的影。意义的影。影的希望。希望从来都是薄薄的,渺茫的,无形的。这样一张奇奇怪怪的、不像孩子的脸,无所谓无。泰星人还能看出什么呢?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希望和奇迹的力量吧。
不知何时,通体散发着白色荧光的泰星首领已经站在了Z的身前。Z察觉对方的时候,心跳漏了一拍。
“您好,第六幅画已经画完了。”Z抬头看着对方。
泰星首领伸长“手臂”拿起Z的画,端详了片刻,说:“画得很不错,Z。”
“谢谢。”Z悄然握住拳头,说,“您让我画了地球,画了城市,画了少年,画了人群,画了上流阶层,画了……孩子——我却还是不很明白,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人类世界的这些寻常景象真的能帮到您和您的星球吗?说实话,能在如此奇妙的空间内被您如此对待,我在感到荣幸的同时,也一刻比一刻惶恐。”
“个人的力量有时很渺小,有时也可以很伟大,看待的角度不同而已。Z,人类从模仿中学会了很多奇妙的技能。我想,你也有这样的感受,因为你是一个漫画家。”
泰星首领说,“画了这六幅画,你应该已经有过很多猜想,甚至可能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我们在地球上做的事情。”
Z保持沉默。地球、城市、少年、人群、会议、孩子,简单的六幅画,细加思量,拔出萝卜带出泥,离所谓的“众生相”也差不多了。但是,很多时候,Z都不太相信自己的主观。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输赢并不重要,可以自我安慰“这些只是枝节”,却不能自信地说“我一定能行”“我就是对的”“除了我,还能是谁”。
泰星首领似乎也清楚这一点,说:“鉴于灵感的缥缈,也许,你该将它画下来,或者写出来,这对你的人生,也算是一种交代。”
“可是艺术并不能拯救我们的生命。”
Z思虑片刻,说,“正如您所知,我也许是个出色的空想家,却不是个合格的实干家。那些东西留在脑子里还好,尚且能够支撑我做个貌似深刻的人。然而一旦将之抓取出来,放在光天之下任人观赏、指摘,那我的浅薄、粗陋就暴露无疑了。这对我而言是更大的灾难。你清楚我的底性。”
泰星首领说:“人类贵在自知。你虽然狭仄,但却有着不可多得的自我思问能力,这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你进行自我规整。但是Z,鉴于空想之力的可贵,不断创造才是你应该努力的方向。你对泰星来说,是特殊的,我乐意看到空想之力在你身上盛放得更加绚烂。”
“我也希望如此。”Z说,“但我这个人,身上的消极成分恐怕远远大于积极成分,这您应该也清楚,所以,请您自行适可而止,我已令太多人失望,我爱他们所以没有道歉,若让您失望我觉得很抱歉。”
“谈不上失望,Z。你的身上自有可取之处,就像螺丝、钉子之类的东西,作用的对象不同罢了。当然你也有着自己的主观,这让他者不能轻易左右,你似乎也有着‘更优秀地做自己’之类的念头。”
Z否认地摇头。
泰星首领说:“你肯定有着自己的情绪,有不得不做和懒得去做的许多事情,所以你必须珍惜自己的时间,将其完完全全、一滴不剩地作用于那个处于某种境界的自我,而不在意别人的嫌怨和疏离。如果不是外面的事情有些棘手,我更想和你坐下来再好好谈谈——作为两个文明的代表。也许你始终怀有心结,但总比那些一心想着自己利益的人类要好很多。好好努力吧,毕竟你始终是活在此刻。”
Z无所知地点点头。弱者聆听强者的说辞,大抵都要点头或鼓掌的。Z默默原谅了自己。
Z不知道自己还能画些什么,脑海里随时可以唤醒些许片段的那几个奇幻故事,也不见得对外星人的“事业”有什么助益。还能如何活下去呢?
“对于你,画画是释放空想之力的绝佳方式,但是凡事过犹不及,Z,现在就画你的最后一幅画吧。”
“最后一幅……”Z的心下沉了一寸,声音颤抖,“后面就不用再画了,是吗?”他想起被老师点名的时刻,收到高考成绩短信的时刻,面试的时刻……那些时刻合融为现在这一时刻,浇凉了Z的全身,Z的心冷得发颤。
对待明知终会到来的坏事情,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建设,还是会觉得委屈,无措。Z极力挟制住眼泪,又紧紧扼住胸腔内那股滑动的力,不愿在面前这个“非人”的面前表现自己真实的软弱。
“你似乎很意外。”
“可以理解……毕竟,我的才能仅限于此。”
“不要妄自菲薄,Z,我并不是摩菲斯特那样的虚构物,你也只是你自己。”
“我会珍视你给的照片。”
“前六幅你的表现都无可挑剔,Z,希望这最后一幅画,能让你尽兴。”
泰星首领修长的白色“手臂”放在桌面,再次移开时,上面留下了一张照片。
还是这样,像变魔术一样,却不假,更不是梦境。
Z并未立即细看照片的内容,木讷地坐着。自从来到这里,他愈发感觉到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境界,对外星人这样的强者也像在外面对待领导一样听之任之,何其顺从。
“我终究是在自我的房间里待得太久了。”一直以来,Z都有这样一种感觉:无论身处何种空间——只要不是自己的房间,那些东西就不是属于自己的。那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感觉,Z体验过的时间实在寥寥。
“我们不可能拥有整个世界。”太多人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感觉只是感觉。所以我们的Z又习惯性地无奈起来。无奈而无上进,于是无聊。无聊地狭仄起来,也就怪不得那些光明的人物的离开了。
Z从自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看见泰星首领深渊般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好的……请……给我……一些时间……一定……尽……最大努力……完成它……尽量……不辜负……您的……期……待……”
Z艰难而有礼貌地作出回应。
理想的解释并没有到来,泰星首领说了一句“我很期待”,便又风一样地忽而离开了,留下Z孤零零地坐在桌前,悲哀地遐想着即将到来的消亡。
这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幅画,Z为此哀伤不已。作为人类,应该努力争取活下去;作为漫画家,应当认真画好这最后一画。
Z仰仰头,试图倔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