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此生惟你
再次回到天帝山,伶瑶感觉十分恍惚。虽然离开天帝山不过三季,却好似过了百年。
伶瑶本想回绣云峰,但在敖绍的坚持下,不得不同他一起去了旖云殿。
见他平安归来,天后汎漓喜极而泣,抱着他哭了许久。璟瑜公主将自己珍藏的各种零食抱出来与他分享,直白地表达对于表哥归来的喜悦。開一边劝着哭泣的母亲,一边拉着欢喜的妹妹,竭力平复两人高涨的情绪。敖绍则耐心地陪着她们安抚她们,并将自己遇到的事情以讲故事般轻松的语态一一说与她们听,叫她们放心。
伶瑶看着这一家团聚的和美模样,原本应该替他高兴心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天后,王子開、公主璟瑜、虹川、蜃海、龙王军众将领、南宫翎、七星卫……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敖绍身边环绕着如此之多的人。如同当空明月,四周群星缭绕,可她,却只有他一人。
原以为,越了解敖绍,就越能靠近他,可如今,越了解,反而觉得离他越远。
她被这感觉吓坏了,为何心中会有这样的感觉?若是夫妻,不该他为朝日她为月吗?敖绍已经明确表示要娶她为龙王妃,井木等人也直呼她“夫人”,临风城的龙王军亦已默认了她与敖绍的关系,可为何她还会有这样强烈的不安呢?
伶瑶又沉进了情绪的海洋,敖绍唤了她四五声,才清醒过来。
敖绍摸了摸她的额头,问:“怎么在发呆?不舒服吗?”
为了掩饰心中的混乱,伶瑶点点头,弱弱道:“感觉有些头晕,不过,不碍事的。”
“既然不舒服,就随我去后殿休息吧!”天后突然出声安排,“仲卿你也好好休息,明日见过天帝,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处理呢!”
敖绍拱手道:“是,劳姑母费心了。”说完,竟示意她跟天后走。
伶瑶心中疑惑。
天帝山规矩众多,她与敖绍有实无名,凡事仍要避嫌,所以她才提出先回绣云峰。可敖绍偏要带她来谒见天后,如今又是要她留在旖云殿的模样,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带着满腹的疑问,伶瑶跟着天后来到后殿一间房间。
天后推开门,带着她走进房间,“你许久未在,绣云峰的屋子荒芜了许久,我已派人打扫去了。在扫除完成前,你就先暂住于此吧!”
伶瑶环视一圈,发现这屋子正是她初入天帝山时所住的房间,陈列摆设一如往昔,熟悉的感觉让她稍稍放松下来,对天后行礼感谢。
天后微笑着受了她的礼,挥手屏退了众侍女,拉着她向屋内走去。
屋子中央的紫檀木桌上早已斟好了热茶,天后拉着她在桌旁坐下,亲手将茶杯递到她手中。她出乎意料的温柔让伶瑶才放松的心又高高吊了起来。
礼节性地询问了她的近况后,天后笑着对她说道:“春日宴上之事,我要多谢你了。”
伶瑶连忙道:“娘娘言重了,您是这天帝山的女主人,服侍您本就是我们的本分,更何况您还是仲卿的姑母,王子殿下又于我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都该报这份恩情的。”
天后放下茶杯,用温暖的手握住伶瑶略有凉意的手,说道:“你几次救仲卿于危难中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代他父亲、代龙族感谢你!你是个好孩子,看着你,我就会想起我那个去世的妹妹,仲卿的小姑。你和她真的很像。”
伶瑶心中“咯噔”一响,天后汎漓的妹妹、敖绍的小姑,岂不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一娢煙。敖绍不是一直想知道娢煙去世的真相吗,天后和天帝是夫妻,又是娢煙的姐姐,她是否会清楚当年之事呢?
思及此,伶瑶赶忙打起精神,竖耳倾听。
天后道:“你和她很像,都是看起来温柔婉约,实则坚定如铁的人。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百折不挠,死不旋踵。多少人都被你们这张人畜无伤的小脸给骗了,却不知这柔弱的脸后面藏着怎样坚如磐石的意志啊!”
伶瑶问:“她后来怎样了?”
天后道:“她去世了,因为难产,孩子和她都没保住。”
天后说的自然婉转,伶瑶脑中却闪过千般猜想。她像拥有最敏锐鼻子的猎犬,希望寻着一丁点儿味道便能找到猎物,“我听说她曾是这四海八荒上最美丽的女人,就连伏羲大帝都对她一见钟情,要破格立她为妃呢!”
天后道:“是啊,可那又怎样,她的美丽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反而惹上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烦恼。而她的性子更是害了她,倘若当初她能不那么执着、不那么固执,愿意退一步海阔天空,想必今天她还能活着!”
天后的遣词用句极其笼统,伶瑶忙着比对她所说的和西门宴使所查出的,却没发现她话里有话、一语双关,一心只想探出当年真相,“娘娘为何这么说?”
天后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当你想要的东西注定不是你的,你会像她一样执着不放手吗?”
“当然不一一”话才出口,伶瑶便觉不对,立刻警惕地转变了话题,“娘娘您的意思是?”
“听说你想当仲卿的龙王妃?”
伶瑶点点头,“是的。”
天后笑容不变,“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
伶瑶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冰窟。她抽出被天后握着的手,起身,下跪,向天后深深地磕了个头,“求娘娘成全!”
天后岿然不动,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神情一如方才和蔼可亲,可语气却变得严厉起来。
“我感谢你对仲卿的深情,可如今仲卿所面临的困境与险境不是靠一个人的深情就能解决的。他凭一己之力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是我所有侄子里最令人骄傲的。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四海八荒上想要他命的人不计其数,岂是以你一人之力能救得了的。所以,他需要一个身份贵重、家世深厚的女子成为他的龙王妃,让他的利益与这个家族的利益紧紧相连,让他的血脉融入这个家族的血脉,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地获得安全。因此,我不可能同意你成为龙王妃,族中长老亦不可能同意。你最好早点死了这份心,早点与他分开!”
闻言,伶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天后,问:“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您。第一,您是否已经为他物色好了合适人选?”
“是的。”
“第二,您让我与他分开,是不是有人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
天后没料到她会如此一问,不觉愣住。在惊讶之余,也对她敏锐的感觉心生畏惧,不由地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无需言语,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伶瑶答案,伶瑶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又问:“最后一个,您的意思,仲卿知道吗?”
这自爆短处的问题让天后瞬间抓住了她的软肋,她收敛思绪,用暧昧的语气回答道:“仲卿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但是他也不笨。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亦清楚什么才是他最需要的。只是他感激你多次的救命之恩,有些话终是说不出口,所以就由我来替他做这个恶人了。”语末,她又加了句:“既然你爱他,就应该体谅他的难处,切莫叫他为难。”
说完,天后起身离去。临到门口,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对伶瑶说道:“对了,绣云峰今日已经收拾好了,你随时可以回去了。”
伶瑶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被丢回了柔利城凌冽的暴风雪中,周身都是刺入骨髓的寒痛。
这就是仲卿坚持要她来旖云殿的目的吗?她究竟是该感谢他的委婉体贴呢,还是该恨他的口是心非呢?他既已知道回天帝山后她要面对的是什么,为何还要给她诸多承诺,百般希望,难道他不知希望越大,失望时就越痛苦吗?
此刻,她真的很想剖开他的心看看,在他心里,她究竟算什么?
伶瑶不甘心,不顾礼数地去找敖绍,想要问个一清二楚。谁知被侍卫拦住,告知她红龙王大人已睡下,天后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伶瑶在屋外唤了他两声,一向浅眠的敖绍这次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被侍卫斥责,只能悻悻离开。
她不知道,屋外长廊的阴影里,天后和虹川驻足观看。她不知道,她原以为已经承认她的人,从来都没有认可过她。
当夜,伶瑶便回了绣云峰。
翌日清晨,敖绍早早起身准备上朝事宜,待他抵达前厅时,開已经在用早膳了,见了他,笑道:“昨夜一觉睡得如何?”
敖绍边入席边赞道:“一觉到天明,连梦都没做一个,你说好不好?对了,你给我燃的是什么香,如此有效?”
“是伶瑶献给母亲的安神香。”
“难怪,那丫头在助人方面是极具天赋啊!”
“可不是,母亲虽对她心存芥蒂,可对她的香倒是喜欢得不行。”
敖绍自豪地笑了笑,问開:“今儿个怎么起那么早?你这富贵闲人准备插手朝事了?”
開笑道:“你就少取笑我了,你今日面见父王,是吉是凶还不知道呢,这等好戏我当然要去凑个热闹。”
敖绍苦笑着叹了口气:“唉,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你伪造伶瑶身份欺君罔上乃是死罪,但是你又替父王瓦解了高辛的军队,了了他多年夙愿。据说高辛橪已派来使臣,表示愿意向神农称臣,这一次父王可高兴了,说不定就功过相抵了!”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问道:“莫非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哪有那么厉害!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倘若明阳不去高辛,不煽动句芒出兵,我也无计可施啊!非要说,该是我运气比较好吧!”
“你倒是运气好,可有的人运气就差了许多了!”喝了口粥,開好奇道:“长琴是怎么回事?”
敖绍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应该是明阳做的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在废墟堆里找到他时,他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以那般模样在那场战争中活下来,他恐怕才是必有后福的那个人吧!”
“只怕他的福气都用在活下来上面了。”这次轮到開叹气了:“他不仅精神受到了摧残,就连身体也……总之,他不可能再孕育后代了,明阳毁了他的一生,也毁掉了父王和高辛冷的希望。你不知道,当你派人把长琴送回来时,高辛冷简直就跟疯了一样,把怨气全都推到了你身上,日日嚷着要找你报仇。父王虽然不置一词,但他应该也是愤怒的,毕竟他对长琴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所以,今日你上朝,我比较担心的是这点,就怕父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啊!”
敖绍微微笑道:“放心,陛下不会愚蠢到杀我以平高辛冷之怨的!”敖绍咽下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道:“其实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大哥,我送去的请罪书他应该已经看过了,但却没有给我任何回音,我只怕……”
“只怕把他气得不轻啊!”開笑着接下了敖绍的话,“你以戴罪之身擅离水晶宫,逼着鬼方鬽离主动上书请罪,又在临风城擅自调兵,父王为此少不得找伯卿的麻烦,他为了这些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待今日你见了他,可要好好向他赔罪了!”
见開神色如常,不像是知道他们兄弟反目的模样,敖绍不禁心中疑惑。
就算大哥封锁消息,那夜之事闹得如此之大,天帝山怎可一点消息都没有?还有季卿之死,又是怎样被掩盖的呢?难道说,那夜混乱,季卿只是受了重伤,并未死亡?
思及此,敖绍按捺不住心中的期盼,问道:“季卿……怎么样了?”
“很好啊,上个月我去水晶宫时还见到他呢,叔卿正要带他出去玩,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開的话让敖绍又惊又喜。喜的是季卿平安,惊的是就算只是受伤,季卿也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而叔卿也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模样,难道说那夜之事只是他的一个噩梦?敖绍越想越想不通,看来他有必要回水晶宫一探究竟。
開不知他心中所想,径自说道:“还有一事,我想听你说说。”
“何事?”
開犹豫了一会儿,摒退一旁伺候的婢女,压低声音问他,“如今都在传,临风城你化身为龙,与巨大的黑色怪物作战,拯救了众将士,此事可真?”
敖绍考虑了半晌,决定对表哥坦白,“是真的。”
笑容从開悠哉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他正了正身子道:“那你现在麻烦大了。”
敖绍正想问是什么麻烦,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两人连忙起身行礼。
天后笑着走到桌边,一手拉一个,“你们在说什么?表情那么严肃?”
開重展笑容,道:“我们在打赌,父王是会奖励他,还是会惩罚他?”
開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天后却陡然变了脸色,对敖绍说:“别听这个混小子乱说,你为陛下立了那么大的一功,陛下赏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罚你呢!别听他胡说!”
敖绍连忙安慰道:“表哥不过跟我开玩笑,姑母不必担心。”
天后点点头,帮他理了理衣襟,道:“云辇都准备好了,你们赶快去吧 别迟到了!”
敖绍点点头,对開说道:“表哥等我一会儿,我去与伶瑶说一声。”
開点头同意,天后却一把拉住他,说:“伶瑶今个儿一早就来跟我说担心绣云峰的屋子,所以早早就回去照看了。你若想见她,下了朝再去吧!现在可别耽误了上朝的时间!”
她的话让敖绍和開同时疑窦丛生。
敖绍本能地想开口询问,却瞥见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忍下了追问,遵了天后的话,向紫霄宫赶去。
云辇中,開和敖绍各怀心事,两人似乎都有话要问对方,却都不知如何开口,气氛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过了许久,两人同时开口,面面相觑后,敖绍让開先说。
開问:“你带伶瑶来旖云殿,到底是为什么?”
敖绍一愣,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并非我执意要带她来,只是姑母说绣云峰尚未打扫出来,让我先带她到旖云殿暂住啊!”
“母后?!”開皱了皱眉,“这么说是母后想见伶瑶,却又不明说咯?”
“应该是吧,只是姑母为何不明说?还有,伶瑶就算要回绣云峰也不会一声不吭就走了,定是姑母做了什么?”他看向開,“天后娘娘在打什么主意?”
開苦涩一笑,“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怎么说?”
“前不久,父王曾来找过母后,与她谈了许久。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父王走后,母后整个人像丢了魂般,失魂落魄了好久。她时常会一边叹气,一边叨念着‘命运’二字,我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却缄口不言,也是见你回来了,才又恢复正常。”
敖绍蹙眉,“命运?什么意思?”
開摇摇头,“不明白。不过我猜,应该和你和伶瑶有关吧!”顿了顿,他拍着敖绍的肩头,用一种刻意压低的诡异口气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和父王抢女人?”
開不过是想开个玩笑,却不想宛如被雷击中的表情从敖绍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
天帝想要伶瑶?
这个说法他似乎早就在哪听过,却想不起来了。
可是,開这个玩笑或许并非无稽之谈,想到之前天帝对伶瑶暧昧诡异的关心,他不也起了疑心吗?只是,天帝为何要伶瑶?难道说是和伶瑶救人的能力有关?
思及此,敖绍看向開,道:“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摊开掌心,一个水做的小人顿时出现在空气中。
開惊讶道:“你的灵力恢复了?”
“并不完全。”敖绍摇头,“我化身成龙时,被明阳变的怪物所伤,失血严重。伶瑶为了救我,将她的血注入我的体内,似乎是有一部分灵力随着血液回到了我体内。你还记得在朝阳谷里青灯老鬼说的她体内‘护’的力量吗?虽然我们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现在看来,天帝想要的,或许就是这个力量!”
“为什么?”
“因为,他快死了!”
“怎么会?”
敖绍把伶瑶从明阳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了開。
開一脸的难以置信,但细细思索一番,又觉得有无数线索印证了明阳的猜测。
天帝青流是半神,八百多岁对半神来说确实已是高寿。他之所以重用无相,无非也是想借鬼方氏的秘术延年益寿,若他早知无相有假,怕是由鬼方鬽离亲自为他服务。只是这延年的秘术用到何种程度,无人知晓。但若真如明阳所言,天帝不过四五年的寿命,那不止伶瑶,恐怕他富贵闲人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既是如此,他与母后所谈之事会不会与此有关?伶瑶突然离去,定是昨晚母后同她说了什么。看来,你今天想请旨求他赐婚是不太可能了。”
“那你觉得他会用何种理由拒绝我?”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你无法拒绝的理由,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敖绍点点头,大约已猜出天帝会用什么理由了。即便只是想象,他都觉得在那个理由和伶瑶之间他更偏向前者,倘若天帝真这么做,他究竟会如何选择呢?
很快,云辇抵达了紫霄宫,敖绍和開下了云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平日里庄严肃穆的紫霄宫此刻竟充斥了一股浓浓的煞气,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坐等他们自投罗网。
敖绍和開交换了下视线,阔步向紫霄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