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院子里搬进来一户人家。
是对门刘家二毛拖板车,将新人家具运进了院子。二毛说,家具不多,一些坛坛罐罐倒是不少。主人用竹篮子提罐坛,二毛拖了两车东西,他不肯收费。主人给他散一包“长沙”烟作谢。
夫妇带一男一女俩小孩。一家四口住进向波家对面阁楼上东头。楼上还有三间房子,向波家占一间,两间空着。
小城人搬家,必端一盆炭火进屋,以喻乔迁新家,日子火旺。这家搬来亦是这样。妇人手提一白木火桶,桶中铝盆里烧起熊熊白炭大火。她手攀楼栏,向阁楼爬去。
向波看他们很忙,便上去帮一把。他与新来的阿姨抬一架木床上楼。
“抬得起么?”阿姨笑问。
“抬得起,不重。”向波回道。其实,床很沉,向波可不愿在阿姨面前说搬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阿姨问。
“向波。”
“还在上学吧?”
“嗯,初三了。”
“抽条啦!”阿姨说。抽条,便是身体长个的意思。
“我叫迷玲阿姨。”
“哦。”向波回道,心里在说:呀,迷玲阿姨,你长得亦太美了啦!
在向波眼里,迷玲姨的样子真好看。短短双辫,亮亮耳环,长长睫毛,不断扑闪,像是与一对黑葡萄大眼在说话交流。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向波刚从学校归来。迷玲姨挟一本厚书走进向家的厨房,与正在择菜的向波妈聊了起来。
“向妈,你家公子放学了。”迷玲对向波母亲说道。她将书放在桌上,自己坐下来,帮着择起了窝米菜。
窝米菜,外地无此品种,唯小城独产。吃起来微甘略涩,清火益胃,蔬中美味也。
“嗯,赶紧做饭。他一到家就喊肚子饿啦!”向妈回道。
“我正在读《苦斗》,最喜欢书中的周炳了。”迷玲对向妈说。
“哦,你从哪里找来这本书。你看了,借给我看,好么?”向妈站起来,翻了翻桌上的《苦斗》,说道。
“我读完了,特地把书拿来,让你读的呢。”迷玲笑着说。
“那好,我会抓紧时间看这本书。”向妈回道。
向波听迷玲这么说,他对这本书充满了好奇,便走向饭桌,看了看桌上的《苦斗》封面后,又打开书页,认真地读了起来。
书的第一章开头这样写道:"在一个昏暗无光的早上,周炳所坐的轮船从吴淞囗慢慢驶进上海的黄浦江。迷蒙烟雾,苦雨凄风。两岸的码头、工厂、货仓,谦逊地向他鞠躬,悄悄地向后退走。几天来吵闹不休的轮船,这会儿肃静无声地滑行着,象在油面上行走的一般。汽笛一声长鸣,好象为他鸣锣开道。黄浦滩上那些雄伟高大的建筑物,都你挤我、我挤你,恭恭敬敬地站立着,仿佛在欢迎一位伟大的人物的光临。周炳迎着风雨,也没有戴帽子,毫无畏惧地站在甲板上,象恐吓淘气的孩子似地对上海说道:‘你好生当心着!叫我给点厉害你瞧瞧!’”
嗯,书的开头就很吸引人。向波默默心语道。
“小孩子,你不要看,还是先做作业吧。”迷玲转而劝说向波道。说罢,她又转身对向妈请求道,“向妈,今天我家有客人要来,我想借你家的圆桌子待客,好么?”
原来,迷玲是来向家借桌子的。
“向波,你帮迷玲姨抬桌子上楼。”向妈吩咐道。
向波应声便走进厨房,将门后立着的圆桌面滚了出来,他与迷玲妻各执一端,一前一后地穿过天井,向阁楼走去。他没有进迷玲姨屋,将桌面搁在门口,就转身往回走。
“向波,谢谢你啦!”迷玲笑道。
“不用谢。”向波说罢,便急急下楼。
“迷玲姨好漂亮呢,她和丈夫都在银行上班,这么乖泰的女人,又有这么好的单位,真是有福之人!”向妈在厨房里忙乎着,对向波叹道。
有顷,阁楼飘下来搬动东西的声音。向波看到有三位客人鱼贯上楼。
“向波,缸里没水啦,你去挑水吧。”向妈说。
向波二话不说,便从厨房里去拿水桶和扁担,一担挑起两只铁桶,一晃一晃地出了院子,朝易家祠堂的水井一路奔来。
没想到,向波在井台上,又与正在洗菜的迷玲姨相遇。
“向波,你来挑水啦!”迷玲姨蹲在青石井台上,一边洗着盆里的白菜,一边打招呼。
向波顺手吊上来一桶井水,见迷玲正准备换盆里的水,他便将桶里的水倒进她的盆子里。
“你真灵性呀,向波,谢谢你了!”迷玲姨对向波睁大双眼,扑闪着弯弯睫毛,对他笑道。
迷玲上着雪白短袖,下穿一条百褶裙,蹲在井台上,白皙的两手在清水中一下一下地捞着菜叶。像是几尾修长灵逸的小银鱼在水中戏叶。“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齿如瓠犀白。蛾眉敛且长“。向波一边往井里放水桶,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她,心里羡慕得不行。他在心里暗暗夸赞道:迷玲姨真迷人!
晚餐时,阁楼落下来一层层酒香、菜香,夹杂着主客的风生谈笑。间或能听到迷玲银铃的声音脆脆响起。向波攒起耳朵来倾听,生怕漏了迷玲姨发出来的只字半句。在他听来,她的话语就犹如仙乐,每个音符都值得在心间珍藏。
晚上,向波做完作业后,悄悄地拿起迷玲送来的《苦斗》,在灯下读了起来。他翻动书面,似乎能闻到迷玲在书上留下的指香。他还寻觅到书页中夹着一根她遗落的长发。向波将这一根细细长长的秀发、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撕下一页作业本子将它裹着,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他只翻看了几页书,心情就被这根迷玲姨的长发搅得稀乱,再亦无法凝神看书了。
这夜,向波失眠了,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睁眼阖眼,他皆能看到迷玲姨蹲身在井台上洗菜的样子。他从床上爬起来,摸黑走到放有书包的米柜前,从书包中寻出那有裹有迷玲姨长发的小纸包,然后又摸索着回到床上。他将这根长发绕缠在右手食指上,并将缠有头发的食指凑到鼻子下去屏息嗅着、闻着,闻不释手。他那因思念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感官,能闻到长发上沾染的气息。它是属于迷玲姨的气息呀。闻之,他心神平复如镜,宁安多了。直至后半夜,他思想得实在不行,才沉沉睡去。
迷玲姨的丈夫叫章古,一位早秃、吸烟、酗酒男子,面色苍白,一脸沉郁的样子,像是借他米还他糠似的。章古对向波好像有着前世就有的天生敌意,每每看到向波,他眼里就露出恹恹之色。这令向波感到莫名其妙。
一天,章古挑水挑断了扁担。迷玲便下楼来向家借走一根竹扁担,她挑起水桶去井里挑水上楼。
翌日,向波放学归来,去厨房拿扁担时,才记起迷玲姨将扁担借走啦。他高兴地奔出厨房,向阁楼的楼梯口走去。
走近章家时,向波故意咳嗽一声。迷玲应声开门。
“向波,你来了呀!“
“我来拿我家的扁担。“向波怯怯地说道。
“哟,我忘了将扁担送下来啦。对不起,害你上楼来拿。“迷玲笑着歉说道。
“不要紧的,就当我上一次阁楼自己的家。“向波说。向家在阁楼上的那间房子,与章家一壁之隔。壁是板壁。章家搬进来后,在板墙糊上两层旧报纸。然而,声音是报纸糊不住的。晚上,向波喜欢偷偷爬上楼来,黑暗中,他侧头将一只耳朵紧贴住板壁,像海螺竖起来倾听来自大海的涛声,他屏声静气地努力捕捉壁子那边传来章古与迷玲姨的对话声。只要迷玲的声音响起,向波的心就像是敲响了小刚鼓,立马就咚咚地蹦跳起来。他想,迷玲姨的声音怎么这样好听呢!好富有感染力!她的语声隔着壁子听上去,仍然索索利利、纯净清晰。尤其是她喜欢拖长尾音,听起来像钟磬振响,银色的声音穿过板壁泼洒过来,余音袅袅。哟,迷玲姨真是样样皆好,无可挑剔的好呀。向波这样在心里叹服道。
迷玲姨从她家门后,将扁担取出,给向波递了过来。
不知为何,向波去接扁担时,竟然碰到了迷玲姨的手指。呀,迷玲姨的手指好细滑啊!真是葱根一样白,羊脂一样腻。他还嗅到迷玲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好闻的香气。他与她离得这么近,向波甚至能清楚地辨别出迷玲呼吸时,胸前在微微起伏,酷像风生水起,柔波兴涌,在河面峰聚壑陷,轻轻鼓荡。
迷玲的大女儿章琳走过来:“向波哥,你在哪个学校上初中?“
“我在一中。“向波答道。
“我在红星小学上三年级。“章琳回道。
“你要向向波哥学习,从小学做家务,帮家里挑水。“迷玲对章琳嘱咐道。
“好的。“章琳说。
“你爸呢,怎么还没有回来?“向波问章琳。
“我爸喝酒去啦。有人请他客呢。“章琳说。
章家为避免挑水上楼麻烦,在他家门口的楼栏上装置一个滑轮,轮上吊着一根绳子。绳头带钩。迷玲从井上挑水入院,便将水桶挂在绳钩吊上楼去。
向波见楼上没有人手绞动滑轮,他自告奋勇地爬楼去旋转绞轮。迷玲只管在地面挂上水桶。
“向波,你真勤快呀!没有你在楼上吊水,我挑水上楼好吃力的。“迷玲对向波说道。
“我看章叔不在家,你家两个孩子又这么小,楼上没有人绞轮子,你怎么吊水上去呀。“向波笑着回道。
章家并没有在阁楼上住多久。翌年深秋里,银行新的家属楼盖好,章家就搬离院子,乔迁新居。迷玲搬完最后一趟家具后,特地走过来对向妈说:“《苦斗》这本书我就不带走,就送给你啦!你家孩子也可以读一读。“
向妈高兴地回道:“这么好,你把这本书送给我,你不要了?“
“这本书,我家还有一本呢。“迷玲说。
等到向波放学归来时发现,院子阁楼上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纸屑与水渍。迷玲姨走啦!他再也看不到迷玲姨在井台上洗菜、在楼下吊起水桶上楼,再也听不到自家隔壁传来迷玲姨如唱歌一样的美声,再亦没有迷玲姨来家里拿扁担时,一路哼着歌谣、翩翩而行的样子,实在令人着迷。
是夜,向波伏在枕上哭了。他再次取出藏有迷玲姨发丝的纸包裹,将发丝缠绕在自己右手食指上,一圈又一圈,发丝勒得手指越来越紧。然而,向波竟然丝毫感觉不到发丝勒指的疼痛,心中只有一种迷恋的定力随着发丝勒进肉里的越来越深,而愈加强烈起来。
翌日清晨,向波早早起来。他发现米柜上,赫然摆着一本书。仔细一看,是迷玲姨留下的《苦斗》。
“妈,怎么迷玲姨的书怎么没有把它带走?是她忘记了吗?“他问母亲。
“不是的,她把书送给我们啦!“母亲回道。
“哦。“向波悄悄地将这本书塞进书包。他打算一有空,就好好地阅读这本迷玲赠送给他家的书。
多少年过去了,向波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工厂科室上班。结婚生子,一晃就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扑啦啦地飞向远方。母亲亦老了。姊妹们皆因为忙,无人照顾老娘。遂商量好,将母亲送进养老院去养老。
然而,在征求母亲意见时,没成想遇上硬茬。母亲死活不肯答应去养老院。
“我才不去那等死的地方呢!“母亲决绝地摇头说道。
那只有请一个住家保姆照顾母亲了。
就在寻觅保姆途中,向波在一家幸福院中,竟然与迷玲姨不期而遇。
“迷玲姨,你怎么在这里呀!“向波惊异地向她询问道。
“没法子呀!“满脸褶子的迷玲怯声回道,“老伴喝酒喝死多年,章琳不在身边,外省成家。我的小儿章浩也出国啦。我双脚不能行走,生活无法自理,又无人照顾我,只好来这里养老啦。“
坐在轮椅上的迷玲姨,显得那样衰朽、弱小的她,岁月的犁铧在她的额头上,犁出苍老的深沟。昔日貌美迷人的她,如今风光不再,发如霜染,银丝蓬乱,脸上皱得像一把坛子里的老盐菜,手背上青筋暴绽,像是爬满一条条蠕动的青蚯蚓。唉,迷玲姨老了!老得面目全非,差点认她不出来啦!看着如今的她这样子,令向波怀疑记忆中的那个迷玲女子,怎么会是眼前的她呢!
向波先前时常憧憬,有朝一日与迷玲姨相逢,就将他少时暗恋她的秘密,悄悄地诉与她听。还对她说:“迷玲姨,你的美征服了我的心,让我情窦初开,对女人生出朦胧之情。那些岁月里,我日里夜里都在想着你呢!“然而,眼见着迷玲已老成这样,岁月已完全将她击垮,他已没有必要向她诉说这些虚无缥缈的梦想了。
有顷,迷玲就被院里工作人员将她向里屋推去休息。迷玲坐在轮椅上,向他招了招手,就随椅转过身去,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向波分明看到迷玲在向他挥手致意时,她的眼角处盈盈地忽闪一种湿湿的泪光。而昔日她的眼睫毛那种轻俏而优雅的扑闪,再也找不着了。
不知不觉间,悲从中来,向波鼻头一酸,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虚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