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胡侃和吴国坤先后从拥挤的公交车上钻出来，跳到马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时常乘坐的这趟公交车，在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都是人满为患，有时候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呼啊……”

刚刚站稳脚跟，吴国坤便抬起硕大的脑袋，把几乎看不到的脖子向上一仰，双手掐住宽阔的水桶腰，挺起大肚子，用力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

胡侃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夹起自己的一条裤腿，把沾到自己裤脚上的白色面粉拍打干净。

收拾好自己之后，两人便沿着站台边缘的马路往前走。

走出一段路时候，他们便看到已经在路口等待他们的江攀龙。

“你们两个终于爬过来啦？”

江攀龙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骑在刚刚被擦过的崭新摩托车上，头盔前方的镜片微微向上抬起，双手紧握车把，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轻踩在油门上，双眼直视前方的道路。前方的道路上满是被风吹拂到地上的落叶，没有人去打扫。整条路上看不到多少人影，也看不到来往的车，却有许多散落在马路各处的落叶被车轮碾压得支离破碎。

“呼啊……”吴国坤再次打哈欠，并抬起自己的一只大手，揉自己几乎没有睁开的眼睛，“昨晚上我一直在打副本……胡彪子找我的时候，我刚醒过来……”

胡侃歪过脑袋，看向江攀龙骑着的这辆摩托车，双眼紧盯住悬挂在后座两侧的铁皮储物筐。一般情况下，这种储物筐都是用来运货的，悬挂在这种比较新型的摩托车上，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大龙，这就是……你刚买的车吗？”

“我是想买辆汽车的！问题是，钱呢？”

江攀龙把头盔前方的镜片重新扣好，轻踩油门，开始慢悠悠地前进。很明显，他现在没有心情去和自己的两位发小讨论这个问题。

胡侃和吴国坤只好暂时闭嘴。对视一眼之后，两人一同跟在江攀龙身后，向前走。

三个人很快便来到青冥卡牌的门口——确切地说，是曾经的青冥卡牌的店铺门口。

店门上方的招牌早已被摘下，张贴在大门和窗户上的各种彩色贴纸也已经被撕得一干二净。已经敞开到最大的店门变得光秃秃的，完全失去往日的光泽。两名全身都包裹在工装里的搬家工人正在把一张桌子从大门中抬出来，搬向停靠在马路边缘的大卡车。卡车是封闭式的，但车尾的两扇大门都是完全敞开的。已经有几件家具被摆放在车厢深处的角落里，留在车厢里的一名工人正在整理它们。三个纸箱散落在店门边缘，大纸箱被两条塑料绳子松散地捆绑住，两个小纸箱则完全敞开。

“你们来了？”

倚靠在马路边缘的一把椅子上的张俊卿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抬起手，把自己右手食指和中指中夹着的烟伸到摆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的烟灰缸里，用力把它摁灭。

江攀龙把摩托车停到马路边缘，摘下自己的头盔。看清师父的样子之后，他的眼珠像是突然变得不会转动一般。在他的印象中，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什么状况之下，自己的师父都是一个足够体面的人，总是用温和而沉稳的神态去面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随时随地都会注意自己的仪容。即使在喝醉酒之后，师父也从来不会说疯话，更不会耍酒疯。可是，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消瘦而又憔悴的中年男人。仅仅在几个月之内，师父像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一样，胡子拉碴，双眼无神，原本浑圆的脸庞已经能够隐约看见颧骨的轮廓，许久没有仔细打理过的额发已经垂到眉间。不仅如此，他穿在外套内侧的衬衫的领口也是歪的，扣子还没系好。这在以前，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师父。”

张俊卿强颜欢笑，走到江攀龙面前，张开手，用力拍他的肩膀和后背。

“不……不是吧，北冥哥？你……你也抽烟啊？”

吴国坤睁大他那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抬起手，指向摆放在椅子上的烟灰缸。他记得，每当包括他在内的烟民们想要在店里抽烟的时候，张俊卿总是会让他们到有窗户的厕所里面去抽。同时，张俊卿自己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抽过烟。

“对啊。只不过，我平时在店里是不抽的。”

张俊卿转过身，面向店门。两名搬家工人刚好把桌子搬到马路上，往马路的边缘一放。原本在车厢里整理已经被搬进来的家具的工人立刻走到车厢边缘，并在车厢边缘蹲下。两名工人先后把桌子抬起来，让车厢里的工人拉住桌子的一边。三个人合力把桌子搬进车厢里。

江攀龙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三名搬家工人身上抖落下来的灰尘和粉末。在他们搬桌子的时候，有一部分灰尘和粉末先后洒落在桌子的表面上。

胡侃和吴国坤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到江攀龙身后。四个人一同注视搬家公司的工人们把店铺里的家具往外搬。

十几分钟之后，在店铺里忙忙碌碌的搬家工人们已经把所有摆放在店铺一楼中的桌椅全部搬进卡车的车厢里，并将悬挂在二楼天花板上的藤椅全部拆卸下来，堆放在店铺前方的空地上。他们把吊起藤椅的麻绳全部从藤椅的两端拆下来，再将它们团成一团，用其中一根相对最长的绳子捆在一起。随后，几名工人开始合力将聚餐专用的长桌从大门里抬出去。由于长桌的宽度几乎和店门的宽度持平，工人们只能分成两组，每一组各抬起长桌的一端，其中一组往前进，另外一组则往后退。出门的时候，往后退的那一组还不得不把身体侧过来，以免钻不出店门。当长桌完全从店门中出来之后，他们又交换位置，费力地把长桌往车厢里搬。

“好啦。进去收拾吧。他们马上要开始搬大件。”

张俊卿抬起手，向店门的方向一指。他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江攀龙点点头，拎起自己从摩托车后方的储物筐中取出的几个纸袋，大步走进店门。这几个纸袋都是大多数高档商场或者专卖店里常用的那种牛皮纸袋，比较结实，不会轻易破损。胡侃和吴国坤随之跟上。

位于店铺一楼的所有桌椅早已被搬家工人们搬走，包括吧台后方的座椅和原本摆放在长桌周围的座椅。一楼大厅已经变得无比空荡，地板上到处都是强行搬动和拖动桌椅所产生的划痕。许多道划痕深浅不一，来回交错，几乎已经把地板原本的颜色磨光。墙脚处落满灰尘和粉尘，以及零星地散落在各处的纸屑和塑料碎屑。吧台上方也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收银机、POS机和所有的装饰全部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大纸箱放在抽屉上方的平台上。操作台上方的酒柜里还摆放着几个早已经被打开的空酒瓶。唯一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的，就是仍然摆放着各种机器的操作台。在过往的那段日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美味的点心和饮品是经过它们制作而成的。

“我们几个已经把几瓶不想再留着的酒喝掉。当时，你们三个都在外面办事，就没叫你们。”

张俊卿一边挥手示意搬家工人们先别急，一边站到门框边缘，把自己的身躯倚靠到已经沾染上一些尘土的大门上。他一边说话，一边摇头，眼神中包含着一丝惋惜，还包含着一丝不甘。

江攀龙抽出四个牛皮纸袋，递给胡侃和吴国坤，自己大步走向拥有白桦木底座的玻璃柜。他走到大约和自己的胸口齐平的玻璃柜前方，低下头，拿起师父给的钥匙，打开锁，轻轻地拉开柜门。

玻璃柜还是和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第一层摆放手办，第二层摆放卡盒，第三层摆放卡垫，第四层摆放成堆的卡牌，第五层摆放不同颜色和不同规格的卡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手办的数量略微有些减少，而卡本的数量略有增加。只不过，每一个卡本当中的卡牌数量也比以前少一些。

“你确定是只要极战王的卡吗，大龙？”张俊卿略微抬起头，“其他的牌，我也可以给你。你如果不要，我就只能用折扣价卖给大卡商。”

“不用了，师父。我们只要极战王的卡就好。”

江攀龙轻轻地点点头，随即把自己手中的牛皮纸袋放到地上，取下自己肩膀上的背包，半蹲在玻璃柜前方。他小心翼翼地把几个最大的卡本取出来，将它们重新整理一遍，随后将它们一一塞进自己的背包里，并将它们排列整齐。直到自己的背包装满之后，他又打开一个牛皮纸袋，将剩下的卡本装进牛皮纸袋里，让它们在纸袋里整整齐齐地排列好，直到把纸袋完全撑满。

“你们要手办吗？如果要的话，把它们装回到原来的包装里吧。要不然，容易摔坏或者挤坏。”

张俊卿再次抬起手，向玻璃柜的方向一指。他指的，是摆放玻璃柜和厕所的墙壁中间的夹缝里的一个纸箱子。

胡侃快步走到厕所门的边缘，把破破烂烂的旧纸箱从中推出来。旧纸箱是敞开的，已经无法完全闭合。一堆由塑料纸壳和不同材质的底座组成的包装盒散落在纸箱里。这些包装盒和包装外壳基本都是分开的，其中大多数都已经难以看出原来的形状，外侧的包装纸早已经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仅有的几个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包装盒外面贴着印有日文的彩色图案。

江攀龙立刻转过身，从中挑出几个相对完整的包装盒，和胡侃一起取出几个手办，将它们重新按照原样包装起来，并把它们分别放进两个牛皮纸袋里。

“已经有好几个人看上我的这些手办。有的人开价还不低。”

张俊卿一步一顿地走回到店铺里。他站到玻璃柜的另外一侧，抬起手，掌心紧贴在还没有被弄脏的玻璃上。

“但是，我还是打算把最好的这几个留给你们。我相信，只有你们几个，才会珍惜它们。”

光洁如新的玻璃柜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四个人分别将其他的手办塞进原本装在大纸箱里的一系列塑料包装盒里，再将其余的卡牌、卡垫和卡本分别整理到大纸箱里，将大纸箱塞得满满当当。把所有东西摆放完毕之后，张俊卿便拿起摆放在大纸箱上方的一卷透明胶带，把大纸箱封住。江攀龙俯下身，帮师父把大纸箱紧紧按住。

几名搬家工人齐刷刷地走起来，开始把玻璃柜往外拖。玻璃柜太重，没有办法完全靠人力抬起来，只能通过拖的方式来搬出去。

张俊卿仍然站在窗边，一只手扶在窗框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双眼直视正在卖力干活的搬家工人们，像是在目送一位老朋友的离去。

江攀龙、胡侃和吴国坤也先后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原地站起来。搬运玻璃柜的过程很长，几乎比之前搬运所有的普通桌椅所花费的时间都长。

“好啦。”

当搬家工人们完全将玻璃柜搬出店门之后，张俊卿便把玻璃柜原本的钥匙从自己的钥匙串中拿下来，并把它扔到平摊在窗台上的一个塑料袋里。装在这个塑料袋里的，是一系列小型块状垃圾，有墙上掉落下来的，也有厨房里拣出来的。他像是被抽走力气一般，低下头，轻轻地向江攀龙摆手。

“你们去二楼吧。所有的盒装桌游，都放在二楼。游戏机也在。”

“师父，我先把这些东西拿出去。”

江攀龙将自己的背包交给吴国坤，随即拎起已经装满东西的牛皮纸袋，走出店门。他从搬家工人们身后绕过去，回到自己的摩托车旁边，打开储物筐上方的锁，把牛皮纸袋塞进去。横过来放的牛皮纸袋刚好能够严丝合缝地塞进储物筐里，基本不留下缝隙。

胡侃率先抬起脚，向二楼走去。吴国坤没有动，只是转过头，从大门的方向往外看。

张俊卿的车刚好停在大卡车前方不远的位置。白色轿车的车尾和大卡车的车头之间的距离很近。大卡车如果要起步，基本会不可避免地碰到轿车的车尾。卡车司机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很放松地倚靠在座位上抽烟。

20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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