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再生辍学
再生在家睡了五天,只喝了一点母亲熬的包谷粥,在父亲面前不敢叫唤肚子痛。
奄奄一息的再生对复生说:“三哥,我不想去读书了,我要去挣钱!”
复生吓了一跳:“你才好大?你能挣多少钱?”
长得比复生结实的再生,虽然比复生小两岁,但还比复生高出一个头。再生低头说:“你看嘛,如果我读书,还不是考不起学校,早迟都是要回家来的。迟回不如早回,我们这个家庭,不靠我们自己,怕是活下去都恼火!”
再生说的是实话,为了活下去,再生差点就给别人当了儿。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再生因为相貌的缘故,最终没有像五弟那样,顺利地被收养的人家看上。
那还是二哥天生刚上初中那年,再生也要开始上学,三哥复生读小学二年级,大哥初三还没读完,忽然就得了流行性脑膜炎。贫穷积弱的家庭霎时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可怜的再生就要失学,一位远房亲戚忽然来到家里,说是他的一位远房亲戚是杀猪卖肉的,年过四十尚无子嗣。龚家儿多,可以送一个给这屠户家,“放娃一条生路,说不定将来娃也能杀猪卖肉,一辈子也就不缺了油荤。”
这远房亲戚本来是想要生得眉清目秀的复生去的,但复生已经懂事,宁愿在家饿死也不去把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叫爹,父亲只好让再生去。听说“天天都有猪肉吃”,幼小的再生欢天喜地换上头天母亲洗干净了的打了补丁的衣服,和父亲跟着远房亲戚上路了。
刚爬上燕子山,父亲看见再生凌乱的头发和流得长长的鼻涕,突然觉得要给再生寻个陪衬,或者也是要给自己找个心理支撑。便让远房亲戚带着再生等一等,自己飞也似的跑回家去,要天生穿得破破烂烂,再在天生的头上揉了几把。看天生同样曾经因为长时间流过鼻涕而红红的鼻唇沟,父亲有些满意,拉上天生就走。
父亲边走对天生解释:“几兄弟就你比四儿长得丑,又一样爱流鼻涕,到了那家,让他们有个对比,四儿比你还是要长得伸展些嘛!”父亲是从来不管已经有了自尊的天生的感受,自顾自地接着说:“我最害怕那家人说四儿流鼻涕是个病!把你拉去,也是让他们亲自看看,你这流鼻涕不是也流好了么……”
天生从父亲神秘的“语重心长”里,看出父亲想把老四再生送养出去的真诚和急切。想这还不懂事的四弟,到底也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而要活得像个人,眼下最妥贴的办法,就是像个鸡猪猫狗一样被送出去让别的人家养。收养五弟的那家人,对五弟不但视如己出,还按照龚家的安名排字,把五弟叫新生。除了姓不同,五弟还是五弟,逢年过节都要回龚家来走亲戚,五弟的养父和父亲亲如兄弟,家里但凡有事,都是积极参与,并且极尽所能、建言献策。
父亲的心里或许也想把四弟像这样送养出去,不但让四弟能够吃饱喝足上学读书,时不时能得到这未来的“杀猪亲家”哪怕一副猪下水的馈赠,也算是四儿对家里所作的贡献。
已经“咬文嚼字”有文化的天生,于是就在心里打着草稿,替父亲设想着种种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到了屠户家门口,矮胖的杀猪匠油腻的脸上泛着红光,小了一圈的帽子箍住叠了一圈肉出来的脑袋。杀猪匠掏出来的香烟定在半空中,迟疑地看看天生又看看再生,那笑容就僵住,有点像冬天放在野外久了的凝固在盆子里的猪血。介绍的远房亲戚有些慌乱,想伸手去接杀猪匠手里的香烟,但看杀猪匠的额头明显地皱了起来,终是不好意思,便把已经抬起的手假装去扯自己的衣袖。
再生看肥得像头猪的杀猪匠,特别是那头,像极了猪脑袋,食欲陡地被激发出来,唾液分泌得比吃饭时多了数倍,嘴里的口水就像喝了一口肉汤,酣畅淋漓地往肚子里咽下去。
正在寻找杀猪匠小得可怜的耳朵的再生,听杀猪匠瓮声瓮气地对远房亲戚说:“你不是说这家人的娃儿长得礅笃(英俊)得很嘛?浪凯来了两个日脓包?”
再生猛然看见杀猪匠把带过滤嘴的香烟像拿杀猪刀捅猪脖子一样,往另外一只手掌心里不停地用力猛抖,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好像路过邻家的灶房,闻到了锅里的肉香,却不得不离开。
还没有沮丧起来的再生,就听父亲陪着笑的声音:“兄……兄弟、弟,娃儿是一长十八变,越长越好看!我的儿都长得伸伸抖抖的……”
“哈哈哈!哈哈哈!”杀猪匠突然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指着再生说:“这娃儿、这娃儿也长得伸抖?”
父亲和远房亲戚不知道杀猪匠究竟是赞同还是讥讽,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意思,只好都陪着杀猪匠笑起来。
再生也笑,只不过这一笑,那有些像冻疮流脓一样的鼻涕,就有些粘粘地像熬得稠稠的米汤一样爬出来,长长地吊在嘴唇上。一旁的二哥一看,一把拖过再生,两根手指熟练地捏住再生的鼻子,用了很大的力,嘴里低吼:“呼—!”却不松手,再生快要窒息,抬头看见二哥眼里有泪水,便不再笑了。
“我、我们屋里坐么——”远房亲戚嗫嚅道。
“坐个球!走,我们上街!”杀猪匠终于把手里的烟点燃,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递给父亲。
父亲看杀猪匠的那三根手指张开,像一把钢叉,胆怯地接过来,又突然想起来自己不会抽烟,赶忙双手捧着还回去。却正好碰着那手指做成的钢叉,那过滤嘴就被钢叉叉断。父亲尴尬地用手去扶正,还想试图重新把过滤嘴和烟身接好,弄了几下也是徒然,只好任由过滤嘴自己耸拉着挂在烟杆上,像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的狗。
杀猪匠的手挡了挡,过滤嘴终于脱离了那张烟纸的牵挂,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远房亲戚也接了杀猪匠的烟,用早就捏在手里的火柴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大口烟雾,如释重负地附和着杀猪匠的话:“走!我们上街!”末了紧走几步,赶上大步流星往前走的杀猪匠,眼睛眯成一条缝,挤出笑容说:“您看娃穿的衣裳好烂,上街去给娃买一件新衣裳嘛?”
杀猪匠立时停下,生气地盯着远房亲戚,大声说:“他穿得烂不烂关我球事!你今天带一个歪瓜裂枣来,我也要认数?老子不要这样的儿……”
父亲的笑容刹那间就变得比哭还难看,那神态就像是把一桩赚大钱的生意终于做砸了,正想张口说话的父亲,突然听到再生哭着大喊:“我日你杀猪匠的先人板板!你这辈子就该断子绝孙!”
愣怔了半秒的天生,赶过来盯着呆若木鸡的杀猪匠,铿锵有力地说:“有一天你才晓得,这歪瓜裂枣恰恰是甜的!”说罢,朝着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用脚一踢:“可惜,你这一世还有下一辈子,都不配得到这样的歪瓜裂枣!”二哥说完,赶快去撵往家里跑的四弟再生。
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家庭的转变、兄弟们的转折,以及父亲的暴躁和母亲的柔弱,包括四邻八舍的变化,都让再生触目惊心。家庭的贫穷让所有人都好像矮了一截,出门看人都不敢抬头,个个都像做贼似的。
已经开始懂事的再生,本来也想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这次自己生病,家里竟然没有钱给自己看病,而读书考取功名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万一自己真是因为生病无钱去医院死了,那读书还有什么用?!
再生不能再等下去,现实也不容许他等下去。他要挣钱,他要去养活自己!
父亲听了再生不想去读书的想法,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龚家屋头也没有几个读书人的命!就是再供你浪凯读,也只有回来打牛胯胯的命!”说罢斜睨了再生一眼:“既然不想读书,明天就去山上放牛!”
再生又像三哥复生那样,开始去山上放牛,但再生只在山上放了一个月的牛,就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