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凉,街头巷尾又见到卖烤白薯的。旧自行车的后侧绑个用汽油桶搪的炉子,上面码着一层白薯,烤得黑乎乎的,剝开皮香气四溢,不用吆喝也很好卖,就连穿着时髦的小姑娘也捧一块吃,不怕弄脏了妆容。
我却不馋,自小靠吃它长大,从记事起到小学毕业,一天三顿白薯。蒸白薯,煮白薯,蒸白薯干,煮白薯干,还把白薯干磨成面,贴饼子或幹面条吃。白薯干噎嗓子,白薯面看着白,做熟是黑色的,贴出的饼子黏乎乎的发甜,凉了以后硬的能打死狗。白薯叶和藤蔓都能吃,鲜嫩的白薯叶和上棒子面蒸成菜团子,我觉得是最好吃的,可是一年吃不上两三次。干叶子用水泡发,放点盐熬一大锅,也觉得不错。但是加上藤蔓磨成面,不管是蒸窝头还是贴饼子,真真是难以下咽,第二天蹲厕所的时间都会延长。
我不爱吃白薯干和白薯面,只挑蒸白薯或煮白薯吃,我把白薯在碗里捏成泥,舀一勺棒子面粥,呼噜呼噜一大碗,奶奶经常笑我象喂猪一样,可就是这喂猪一样把我喂活了,喂大了。
白薯在我们那儿叫地瓜。那个年代粮食产量低,人却出奇的能吃,每天一睁眼就是饿,一年辛苦到头粮食却总不够吃,只能用别的代替,按规定六斤白薯抵一斤粮食。我们那儿适合种白薯,只要老天爷不大旱大涝,白薯总能回馈给人惊喜。而白薯也好侍弄,育苗载种后,不用追肥,不用打农药,藤蔓过盛时还可以割一部分,平时喂牲口,灾年人吃(那可是救命的东西啊),现在网上盛传白薯叶子赛人参,我是哈哈了!
一般在农历霜降以后,白薯叶子基本蔫了,为了不浪费,先把藤蔓割下来打梱,送到生产队场上晾晒,储备作牲口的饲料,若是灾年,那就对不起牲口了,是要做为食物分给社员的。割掉藤蔓的垄上有许多裂纹,那是白薯结得多,长得大,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来,拱胀出的裂纹。人们欢喜了,脸上绽着笑,不管其他作物收成怎样,白薯是这一年最后的收成,收获总是高兴的事。
刨白薯了,锨齿锄锸,各种工具齐上阵,虽然不象麦收那样争分夺秒,也要尽早把白薯分到各家,有的切片晒干,有的存放地窖,千万别冻了,白薯若冻了,别说人不能吃,就是喂猪猪都不吃。
白薯刨出后,立即码成堆,每块地不管十几亩还是几十亩,把白薯堆成几大堆,队干部估算出产量,会计马上算出每家应分多少,各家车推肩挑,要抢在天黑前运回家,一时间阡陌上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当夜就是全村的不眠之夜,各家要把大部分白薯切片晾晒,赶在上冻前晒干。家家都有专门切白薯的工具,那是在一块洗衣板大小的木板下部凿一个长条的洞,镶嵌上一块刀片,我们叫礤床儿(ca chuang r)。擦片时一手扶礤床儿,一手拿白薯贴着木板用力向下擦,就会从后边掉出一片白薯,原理象擦萝卜丝的擦子。我们家人口多,有时能分到一万多斤白薯,爷爷做了好几个礤床儿,就是全家齐上阵,也要干几个晚上。那时没有电,在院子里就着月光,一干就是后半夜。又累又困,容易出事,有次我右手的小指一不小心擦在刀刃上,指肚只剩一点皮联着,我奶奶把那块肉摁住,吐口唾沫,从灶台下抓把草木灰揞上,撕块旧布条缠上,没几天便长好了,至今留一条细长的疤。
等第二天再看,全村都变了样,房上房下,墙里墙外,只要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到处都晒上了白薯干,白花花一片一片的,疑是地上霜,又象头茬雪。每天翻一遍,一般五六天就能晒干,就可以入囤进库。当然一定要干透,保管中也不能受潮,否则白薯干会发霉,长出五颜六色的菌毛,不过发霉也不会被扔掉,用清水洗掉菌毛照样吃进肚里,不过味道确实不好了。
要储存的白薯是挑选出来的,大小匀溜,没有伤病没有磕碰,晾晒几天便放入地窖,大都能放到三四月份。那时差不多家家都有地窖,大白菜、萝卜、土豆等都存在里面。冬天进地窖拿白薯或蔬菜时,先把井盖打开晾一阵子,井口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象是个大烟囱。几乎都是我们小孩子下去拿,里边很温暖,还真不大想出来。
那个季节是我们孩子们的季节,放学后我们拿着小锄头或铁锨,在地里翻找遗漏在地里的白薯,能找到刨断的,或个头很小的,偶然翻出一个完整的大白薯,一蹦三尺,得谁跟谁显摆,那个得意呀!小伙伴有人带着火柴,搂堆干草点上烤白薯吃。有时还能发现大田鼠洞,挖开找到它的粮仓,往往能掏出好几斤粮食,玉米、黄豆、豇豆、红豆都有,拿回家喂鸡或喂猪。运气好的话能把无底洞主拍死,扔进火堆烤熟,烤田鼠,真的很解馋呀!
那时的生活很艰难,但那时的天空象画的一样,那时的空气象水洗过一样,那时的村庄象梦一样。
白薯,我不馋你,但我怎会忘记你!
故乡,我魂萦梦绕的故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