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十 一 夜 番外

01

秋来天色如洗,往姹紫嫣红里倒了一碗隔夜凉水,御园中花叶纷纷落了,最是一年里的淡漠时节。一支羽箭飞不过一条静止的河,在风乍起时改了方向,一头载入水面,弄皱了一潭秋水。连靶的影子都没碰到,这成绩可是比之前还要逊色不少,水台上的萧元时悻悻放下手中弓箭,炫耀不成反而丢了一点小脸,有些灰心,转身要解释这全是因为汤药喝多了而脱力,手中的弓却又被提起,手把手地举到了与目光平行位置。萧平旌从身后环绕,胸膛紧贴他背脊,不得不挺起,弯曲手肘被禁锢拉直,微凉指尖落在火热手心,借了力,弓弦再松时一箭轻巧飞出,正中红心。


虽不是靠一己之力吧,但也难得有个如此好的成绩,萧元时跃跃欲试要再取箭,背后禁锢未松却是动弹不得。相处久了,他发现萧平旌有时会流露出江湖登徒子的一面,可自己也有对付办法。‘王兄’,语气婉转求饶,仰头不可见地贴了一下他的面,温热气息交拂。身后一众宫娥随行的脸垂的更深了,一个个细心研究起脚底花纹。言子夜奉命觐见时撞到的便是如此景象,可此人心性不同常人,不觉有异,坦坦然地行了个礼,一声参见陛下轰然打断了你侬我侬之势。


要说言子夜,也算是大梁朝堂上的一介奇闻,传奇还称不上。虽承祖上积业,但前半生一向闲散,悠悠然地做着一个地方散官,乐得逍遥。金陵之乱平定后不九当朝天子向地方四散了招贤令,此人杯酒入喉脑门一热,觉得也是到了自己为大梁展露拳脚的时候了,当夜乘一老旧马车载着老父施施然就往京城去了。此后入内阁,官阶一提再提,但因口头泼辣针砭时弊,得罪老臣不少,好在小梁帝爱才心切,一路护佑,仕途可算坦荡,内阁首辅之位不过是时日上的事。


此次萧元时召见,不过是为了后几日出宫之事,托付一些朝务,最主要的还是嘱咐他收敛一些棱角,与现任首辅大人少一些针锋相对,多一些以礼相待,毕竟自己不在到底没人护他。言子夜一一听着,面对着陛下与长林王,不耐烦最多只敢藏在心里,眼神灵动,游移在池中鲤鱼和端坐在面前的萧平旌之间,显然对这个活生生的传说人物更有兴趣。萧平旌在一旁安然坐着,丝毫不打算参与进他们的谈话,低头间歇吹拂盏中热茶,恍若未察觉言子夜投来的打量目光,偶尔抬头直视的也都是萧元时。那两人静默相对也有一道不可见的焦灼相连,外人多会感觉如芒在背,言子夜倒无知无觉,很是自在的继续与萧元时侃侃而谈。后来萧元时大概是讲累了,服下的汤药也总让人无故嗜睡,于是一手撑着脑袋,就着午后微醺的清风,眼皮沉重难撑起,一磕一磕竟小睡了过去,留下萧平旌与言子夜两厢无言。


还是萧平旌适时地先打破尴尬,第一句问的却是言子夜家中老父可还安好。他父亲为人一向低调,不免奇怪为何会使长林王挂心,但答了一声安好后倒也没有细问下去。不过到底起了话头,又碰上言子夜这种有一说一的豪爽性格,他们倒能够相谈甚欢,嘴上聊的都是些世俗趣事,一时觉得身处的不是深宫御园一角,眼前天地广阔铺展。


虽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两人时不时也会停下看一眼睡中的人,以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萧元时手撑面颊浅眠,长袖如水滑到桌上,空余一截白净手腕,日光下几近透明,能见其下血脉流淌。有两位最可信赖的人陪着,安心睡得一脸清甜,挤出面上两个小涡,最后一丝帝王傲气也掉到里头稀释不见,变成了一幅悬挂在墙上供人欣赏的丝绸小画,流光潋滟而不自知。可怜言子夜君臣之心,清白无欺,至多有时觉得这位孤苦伶仃的深宫小儿有些可怜,当然不懂何故萧平旌再抬头时神色多了几分敌意,直把他的眼神逼到园中的犄角旮旯里去,余光都无法落一寸到萧元时身上。


因长林王莫名冷却的态度,言子夜临走时都在遗憾没有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他想问长林王当年到底有过多少恨,如若没有恨,为何时至今日对这座朝堂依然讳莫如深;而如果有恨,又为何还能心无芥蒂地守在陛下身边。


待萧元时小憩醒来时言子夜已经踩着一地清风走了,自己也不知不觉睡趴在了石桌上,额上引出道红印子,脖颈后一阵酸疼。萧平旌坐在风口替他挡着风,桌上茶盏已空,风轻云淡地望着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园中天色尚好,飞鸟在头顶枯树枝上叽喳打转,心上人近在咫尺与日光同在。刚睡醒的萧元时恍惚,周身的空气有一刻凝固,清风也小驻暂留,安稳岁月重重包围住了他们。在精美笼子的中央,有人在等着他醒过来。


因贪恋暖阳,萧元时拉着萧平旌又坐了一会儿,从肚里搜肠刮肚些能拿到台面上的笑话,大半时却只听到他一人干巴巴的笑声,不免心如小鼓,不知为何一觉之后萧平旌对自己冷淡了许多,疑心是言子夜口无遮拦哪里得罪了他,又怕萧平旌看不出言子夜这个人就是很不拘小节,于是找了好些个理由来替他开脱:


“王兄,子夜性格生来就是如此洒脱舒朗,并不是有意对人不敬,你不要往心里去了。”“陛下多虑,臣不会。”


“说来不要笑话朕,朕有时觉得子夜的性格倒与从前的王兄有几分像呢。” “哦,是吗。”


“是啊,言卿得空了也爱与朕聊一些人间趣事,他从前未入朝时还进过西域,多了不起!”“如此甚好。”


“子夜还答应朕哪日带朕出宫见见世面,可说不准出金陵五十里,朕觉得没意思,王兄,你知道…”


“陛下。”萧平旌微微含笑打断,坐近了一些,挡住了些许光影,无声地将人逼至角落,隔绝了身后世界。


“嗯?”愣愣地抬起头,眼前忽然暗了。


“陛下说完了吗?”


“说...”


还未等萧元时答上话,唇舌的自由就被凶猛掠夺,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霸道地闯进来。在枯树笼罩出的婆娑阴影之下,萧平旌俯身吻住萧元时,狠狠地嚼碎了那些恼人的叽叽喳喳,不许他温热舌尖卷动,轻巧地唤出另一人的名字,无尽暧昧两字,搅乱了他的心神,只能抓着那人发泄着腹中升腾的妒火,变回一个无措的大孩子。认定眼前人的百般情绪只能牵系于自己,却不允准自己看清占有欲因何而起。他不知道自己对着萧元时其实有些有恃无恐,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


惩戒的深吻不过三秒,萧元时狼狈地躲开,寡淡的唇上星点斑驳殷红,怕被外人瞧见恨不得躲到广袖里去,双手松开萧平旌的衣襟,装模作样地假正颜色坐好,一双眼却藏不住秘密,水光游离忍不住一次次闪动到萧平旌面前,见他淡淡戏谑就涨红了脸。往后也会后悔为他停留的每一个目光都太认真太长,无论途经多么刻骨铭心的一生都难忘。



02

离开金陵城前三日萧平旌的院子里闯进来一只小怪物。那日午后下人们煞有介事地在里屋为他打点着行装,全都是萧平旌不消半盏茶功夫就能收拣好的东西,毕竟天涯海角陪着他仗剑走过。但他们奉的是圣旨,琐碎杂物不必躬亲倒也乐得自在,干脆挑了一把澈月到院中舞剑,剑风凌冽竹叶翩飞,行云流水间足起沙石。刚要转身行出一套流云剑式,却见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小家伙虎头虎脑地冲进剑阵,小手握着刚折的梅枝逼萧平旌扔掉剑,剑锋扫下梅花瓣两朵,花落时有大惊失色的侍从疾跑进院内,气喘连连地喊着‘小殿下’,见到眼前之景刹那间唇色雪白花容失色,磕头跪下。


对着那锦衣玉带的虎头小怪,萧平旌有些失神,一时半会儿联想不起来者何人,印象中对大梁宫中的小殿下还停留在萧元嘉身上,可元嘉也早出落成一副少年模样。幸好面具后的人耐不住静默,毕竟此来就是为了风风火火,以梅枝作剑指着萧平旌说道,“我来找我的父皇。”语气三分幼稚七分坚定。


萧平旌眉皱得深了,好久不去触碰的回忆深海有一纸陈旧信笺飘上来。他记得了,注解要追溯到和萧元时尚且通着三两书信的年月,在某一页某一段里布满的密密麻麻隽秀笔迹,故作疏淡口吻向他描述过初为人父的无措与喜悦,残墨滴落在如雪笺纸上,风干在跋涉山途中。大好日头下萧平旌忽然感到周身泛起冷意,仿若在深不见底的泉下潜游良久后浮上水面,失重混沌,无意的山风也可以带来彻骨冰凉。他一定也曾在下一封书信中真心地寄去贺喜,不能说是言不由衷,只是潜意识里仍然将遥在天边的萧元时看做一个孩子,想象不出他当父亲的模样。更不用说之后又为了那孩子的天真模样伤神,不计因果地一同跌入红尘孽海里。这件事竟就如此慷慨十分地忘却了。


像是在谴责萧平旌的遗忘,小不点儿傲气地挺着背脊如临大敌,要撬开萧平旌幽深的记忆霸道地占去一席之地。一大一小的人就这样对立在竹林前僵持着,发现那举着剑的小手其实已在晃悠,萧平旌的眉头先松开,败下阵来,单膝跪地对上那虎头面具上的铜铃大眼,温和笑问,“小殿下为何来微臣院中来寻你父皇?”


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虚与委蛇,坦诚地见招拆招有一说一,“今日我特别想见父皇,去找母后,母后同我说在你这儿就能找到父皇,而且…”脑袋瓜被耐心地安抚过,碎发抚平,故作坚强后有些委屈,“而且父皇已经有三天没有来看过我了,以往日日都会抱我在膝头读书的,最喜欢我了,现在父皇是不是天天来找你玩呢...”说着揉了揉鼻子,对上大人的温柔目光,有恃无恐,“但是你已经长大了啊,不要来和我抢父皇好不好?”


竹叶窸窣,风随影动,萧平旌的面容一寸寸沉在阴影里,分不出明暗,“殿下知道臣是谁吗?”


“你是长林王萧平旌啊。”言语间挥洒着小大人似的洋洋得意。


“不对,”萧平旌的手寻到虎头面具后头的一段红绳,慢慢解开,“臣,是殿下的皇伯父,”大大的面具滑落到手心,露出底下藏着的一张稚嫩脸孔,五官小而精致,脸上每一处起承转合萧平旌都无可奈何地熟识,是另一张脸的残忍复制。黑亮的眼睛盯着他扑闪,好奇多过恐惧,估摸着能让父皇喜欢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吧,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腾空抱起飞到一个宽厚肩头,惊笑着路过新鲜的空气,伸手能够到天边云霞,她听见萧平旌对自己说,“所以,皇伯父怎么会和殿下抢你的父皇呢。”不会,不能,不该。余音随风而去,惊雷柔软地劈下,愿惊觉乍醒、迷途知返。


和萧元时朝夕相处久了让萧平旌变得很会哄人,何况是他的骨血哄起来更为心甘情愿,与萧元时的脾气再不相像也总还有一点相通,比如都难以拒绝他,百般情绪都不受控制地跟着萧平旌走,不消多时就忘了初衷,乖乖地任凭萧平旌抱着往朝阳殿走去,采了一朵梅花别在发间。


萧念阳在八岁前都不满于自己的女儿身,一心要当挽长缰骑烈马的萧氏男儿,父皇把她宠成掌上明珠见她如何打扮都愿意,可母后却不赞成。于是揪着萧平旌的衣领滔滔不绝地抱怨了一路,聒噪非常。萧平旌间歇附和,大多数时候望着眼前深不见底的道路,远远听着帝王人家的嬉笑怒骂寻常烟火,那是他从来无法得知的一面,关于如今的大梁宫,关于萧元时。就这样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故事里主人公童年时安安静静的模样,托着脸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向往崇拜,说什么都会信,逗不好了兴许会哭。他很长时间以来都错以为自己真是一位盖世英雄,与那人说一不二的信赖脱不了干系。


走到大殿的玉阶之下,萧平旌放下怀里的人,取走她发间的梅花,理好方才嬉笑间弄乱的发,然后示意她往前走去找心心念念的父皇,前头有一段路自己不能作陪了。阶梯漫长,萧念阳牵着宫女的手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去看站在原地的人,心想着下一次见面会是在何时呢。


目送念阳走到殿前萧平旌才掉头转身,垂目在斜阳下瞥见她幸福圆满的一生,只是不想太早将谜底泄露给那小孩儿——今后无论戎装红妆都会有人为她挡下风浪,萧元时倾注的所有溺爱只为能让她随心所欲地成长,挽长弓也好,任性无为也好,大可以学萧氏男儿的刚直血性,但不会让她像他们那样历经半生呕心沥血,最后求一个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提起,然后身不由己地放下——萧平旌知道的,因为那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愿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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