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那个秋天,我几乎天天躺在宿舍里,喝完松林超市买的一种廉价洋酒,就琢磨怎么去死,那酒非常厉害,喝上几小口就开始吐,所以我们宿舍那时名副其实得臭名远扬。我昼夜不停地做思想实验尝试各种死法,有时候我怀疑我已经实行了其中的某一种,我已经是一只鬼,喝了酒感觉头大无比,一只大头鬼,我还这样自嘲。
我之所以没死成,刘珂居功至伟。操练死的时候,一大乐趣就是幻想死后众人的反应,我每次首先想到的是刘珂,他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悲伤地以头抢地,不仅仅因为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好兄弟,也因为借给我的钱再也要不回去了,我不能让他这么悲伤,所以我不能死。还有我的舍友,他们三个人经过漫长的协商还是不能就宿舍清扫问题达成协议,坐在椅子上表情冷酷默默无语,造成我死亡的罪魁祸首(那个济南女生)则内疚无比得低声缀泣,郁郁终生。
不过要是刘珂收不回钱也不能完全怪我,谁让他借给我钱呢,如果他不借我钱我肯定就去不了济南,不去济南也不会想死了。去了济南之后,我不仅恨上了济南,整个山东省都躺着中枪,有段时间我换各种马甲上 bbs 地图开炮攻击山东人,闲着没事打老婆也是那时候学会的,闲着也是闲着嘛。我幻想着痛揍那个济南姑娘,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平日骄傲的 C 罩杯乳房垂头丧气,回去娘家哭诉,可又灰溜溜跑回来:哪有媳妇不挨揍的?!
我认为她挨揍是理所当然的,山东人的这种看法完全正确。我去济南不久,她就正告我:不爱你了,滚吧。表情端庄,站姿优雅,一副礼仪小姐的样子,提示我在面对一个堂皇的成人世界,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痛揍了她一顿,直接打回了娘家,当然,是在幻想中。我拖着酒瓶抱着她的大腿,屁股又翘又圆,我把额头顶在上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我是个好人,对不对。我用头蹭她的小腹和乳房,她就静静站着任我轻薄,那是在山东大学某个什么鬼门对面一个 KTV 里,点的歌没完没了,你的绝情出卖我的爱情,伤心绝对,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过了大半天她冷漠得说:你闹完没有?我喝了酒难受极了,心里充满了悲伤但小弟弟又硬的难受,我觉得我被友军出卖了,我还要再把一滩烂泥的自己收拢起来,为了男人金子一样的尊严而战斗。“完了”,我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我们完了,你这个王八蛋请走吧,带上你给我过我的拥抱和亲吻,带上你那可耻的大胸部,带上你那写满债权的脸,滚吧,滚吧滚吧滚吧。
上了火车之后我反复思考她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呢?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因为我很快就遇见了一个拥有完美膝盖的女孩,然后就忘记了所有的失败。她穿着白色及膝的裙子,四五点的太阳照在她圆圆的膝盖上,散发着金色柔和的光芒,那时候车厢内安静极了,车窗外飞驰而过金色的麦田和清浅的河流,成片的树冠在阳光下变得透明,那种绿色明亮的透明就在车窗上微微颤抖,我看了一眼那个拥有完美膝盖的女孩,她正好看着我,那是2007年时光流过的河床,我在那填充着所有空间的清澈里看到一串串不易觉察的波纹:我爱上她了,因为她白色短裙以下,那圆圆的膝盖,如此完美,不可思议。
在表白之前,我和那女孩透过清澈中扑通跳跃的波纹,看到了同一个落日,那是一个总体上说白色的姑娘,她就在我的面前被染上霞光,她的自然卷头发犹如呼吸一样毛茸茸得刺激着我,她用美丽的手撑着红晕的脸,她温柔得抖落鼻翼上的辉光,用清澈的目光抚慰我,这一切如此清晰而如此缓慢,在2007年黑暗混沌的记忆中显得清晰而真实,甚至因为过于清晰和真实而显得虚幻。
我语无伦次得赞美她,记忆中的我抖动着头顶不存在的触角,挥舞着手臂而没有发出声音,她就那样耐心、温柔得看着我。她的膝盖正对着我,一种毫无防备的圆,一种无知无识的圆,那空间一样温柔而自然的弧度让我不由自主得跪下去,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狗,或一只猫,随便什么,我用鼻尖和舌头触碰她,我的手不知所措得举在头上,我投降,砍下我这万能的双手给我一双翅膀,我知道从这里往上,有清凉的细细的腿,还有深刻的秘密,然而我不及了解,此刻我就想死在这里。
“好啦,好啦。”她就这样对我说,拍着我那长着两只巨大铃铛的脑袋,好啦。
我就停下来,请求她做我的女朋友,我想这会经历漫长的谈判,我从脑袋里面抓出一把一把曲奇饼干一样的词语,我像一只蜘蛛一样编织逻辑和句子。她看着我滑稽的样子就笑,她笑得好像世上再无更可笑之事。
“好呀好呀~” 她这样对我说,也不排除“好的呀”的可能,因为她似乎是一个江苏人,但亦不可考了。
我就这样又恋爱了。
我们互换了电话号码,我还当面发了短信“老婆~”,那时候还不流行波浪号,但我心里的语气就是那样,拖着撒娇的尾音。我们一路牵着手,我们交谈,亲吻,拥抱,摩挲,就像那天的时光一样透明。我们没有赌注发誓,我下车的时候,她盈盈得笑着,眼睛眯了起来,她一捧一捧得把风轻轻抛向我,我闭着眼睛,在清晨的阳光里闭上眼睛,沉浸在她的体温里。我伸着左手仿佛牵着她,我走向生活仿佛和她一起,我们就要在街角接吻,我们回去就上床,我甚至听到她的喘息,我们很快就生娃娃,名字就叫闹小钟。
在19岁那无数个想死之夜里,我无数次回想起这次奇妙的旅程,每次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那无比欢喜的笑脸和无比圆润的膝盖是什么时候淡出的?问题可能出在607上。我想肯定是607。
如果那天没坐607,肯定什么事都没有。我在607路公交车上大睡特睡,过了五站才醒来,我醒来就到口袋里面摸手机,想感受一下有女朋友牵挂是什么体验——这时候才发现手机丢了,我又反复检查了口袋、书包、地板以及一切可能藏着手机的地方,没了。无可置疑,不可挽回得,没了。我在607上撒泼打滚,我萁坐在地上大哭大叫,我觉得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我被带去了沙坡派出所,我被辅导员带回来。我想还有办法,没有这么容易结束,我可以报警,我可以打印通话详单,我可以补卡等待她联系。我为什么这么痛哭,为什么喝着苦酒脑袋像飞走的陀螺。为什么呢?
按理说我去营业厅打印通话详单就可以找到她的号码,而且补了卡她也一定会联系我,但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在那之后我就失去了和她的联系—-失去了她。
这就是我在宿舍想死的原因。除了想死,我也想我那部摩托罗拉手机,那部手机圆润得像块卵石,一有消息过来,就发出迷人的幽蓝色的光,我想念那里面躺着那个女孩一笔一划发来的“我爱你”。想到这些我就痛不欲生,但是我又没有钱还债,进退两难。
到了冬天,我终于好了。2007年的冬天,我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从东17楼走到校医院,从校医院走到东南门,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嘎吱嘎吱的雪,我的新女朋友,从雪地里走过来。
很久很久以后,不经意间,我见到一张济南女生的照片,她和一个Java 程序员靠在一起,我觉得她没有那么漂亮了,她的表情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随时会疏离什么。我想,谁知道那个夏天发生了什么呢,不过,我也不再想去了解那个夏天了。
几个月前我在家里,久坐在一大堆纸箱前,母亲把他们码得整整齐齐,特意买了签字笔写上标签。我把“大学”打开,最上面是毕业照,接下来是努力压平的草稿纸,草稿纸下面是发表了我作品的校内杂志,然后是一个黑皮的大大的本子。它们放在一台过于巨大的华硕笔记本电脑上面,那台电脑只有512M 内存,一开机就“咔咔”得响。最下面是几本没卖出去的书,大学化学,信号与系统,一个字也没读明白的电动力学和量子力学。在这些书的侧边箱子的缝隙里, 那部幽蓝色的摩托罗拉 W180手机静静躺着,充电线缠绕得整整齐齐放在它旁边。
手机还是好的,充了电就可以打开。我一条一条得看着短信,那么多消息曾跋涉2007年的千山万水,就为了让我看见,我一个字一个字得看着,一遍又一遍,三百多条短信,从2007年2月开始,到2009年4月结束。
好多短信呀,我想。
那么多短信里面,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及我那充满奇遇和哲思的十九岁,以及那个拥有完美膝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