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抽屉里有一副黑色的皮手套,手背黝黑锃亮,但是右手的无名指已经被一个一年级的小男孩咬了一个洞,因为有这个洞,我一直没有舍得扔掉。这个洞让我想起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大眼睛里似乎有清澈的溪水流过,零零星星的记忆就像一群敏捷的小蝌蚪,摇头摆尾地从我的记忆中游来。
单位办理内退那年,我选择在一家托管中心做托管老师,多半是因为喜欢一年级的小孩子。他们像一只只唇边尚褪去鹅黄的乳燕,叽叽喳喳着,茫然无措着,惶恐不安着……唇齿间露出还未换完的乳牙,常常吐露石破天惊忍俊不住的童言,肉乎乎的小手臂常常让人心生柔软。
和我交接的老师说,一年级的李钊荣是个午休困难户,调皮好动。第一天中午去接学,我按点名册点名,孩子们大都认真的答到,唯独点到他时,没了应声。我从队伍里仔细看,发现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露出顽皮得意的笑,那长而黑的眼睫毛分明就是透着光的“百叶窗”,轻轻一眨,就藏起了一汪水波不兴的清池。看着这样一双眼睛,我欲怒不凶。
一年级的小孩子,我怕他们乱跑,于是让他们排成两队手拉手,可是调皮的李钊荣朝和他拉手的小朋友吐口水,用手去拽前排小女生的小辫儿,我用眼神去制止他,他对我扮鬼脸,无奈,我拉起他的小手,没想到,他扬起头,打开他的“百叶窗”,“黑珍珠”立马溢出了温顺的光。
午休,寝室里很安静,孩子们大多都陆续睡熟了。只有“黑珍珠”在叽里咕噜地滚动,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抠抠被角,一会儿拧拧枕巾。我轻轻地走到他跟前,用手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眼,频率越来越慢,不一会儿“百叶窗”关闭了,我感到他的鼻息均匀的穿过我的指尖,心里涌起一种成就感,环顾回周,空气中仿佛嗅到了孩子们梦里的香甜。
渐渐地发现,中午午休只要是我坐到他身边,用手轻轻地摸着他的眼,这顽皮好动的孩子就温顺得像个小绵羊,很快就能入睡。
时间长了,我了解到李钊荣一家是浙江人。妈妈在浙江照顾上高三的姐姐,爸爸在淄博义乌开了一家店,爸爸关了店来接他的时候,往往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了。我常常看到那两扇“百叶窗”,忽闪着望向教室门口,一池的失落与期盼。有一天天色已晚,就剩下他自己了,他明显地焦躁不安,一会儿跑到黑板前狂画几笔,一会又爬到窗前向窗外张望。我走过去,坐在凳子上,把他揽在怀里:“来,李钊荣,老师抱一抱”他温顺地靠在我的怀里,我摸着他的小脑袋,好久没理的小平头显然没了发型。“想妈妈了吗?”他抬起大眼睛凝望着我,我发现两颗“黑珍珠”很快被水雾包围,进而变成晶莹的泪光。他使劲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把他抱得更紧:“想妈妈就告诉老师,老师抱抱你 ”他趴在我怀里,藏起了大眼睛,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道怎样安抚这颗幼小的心 。
外出培训一周,再回来的时候,见到李钊荣,只见他满心欢喜地飞奔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腰,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把你的手套咬破了……”我这才想起我的手套忘在他寝室的枕边。“为什么咬我的手套?”“因为我想你,手套里面有你手上的香味……”我内心一震:我不在的那些个午休,小小的李钊荣用他有缝的小乳牙一点一点咬破我的皮手套,只为了嗅到我指尖的味道……
离开托管中心一年了,想必李钊荣的姐姐已经上大学,妈妈已经回到他身边了吧?不知道妈妈的拥抱对于李钊荣来说是不是迟到?只是我常常想:有了洞的手套可以修补或扔掉,可是如果童年的心里有了空缺,该怎样修补和抹平?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