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

/CURIE

 

本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前语:她如同妖精般,魅惑了他。他仔细一想,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如同场梦。不过他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它们的确发生了,是真实的悲喜,是切肤之痛,烙印在心里。不过如今已成了恨。恨是明确的,过往是明确的,他不会再回想这段痛苦的往事了。

他从机舱里面走出来,像一棵柿子闷声不响地滚到冬天地上。12月的加格达奇,万物凋敝。他穿着橙色的外套,很薄,也没有带行李箱,两手空空,口袋里仅兜着证件、一根充电线、一个移动电源。他感觉自己轻盈,但是又觉得沉重。他缩了缩脖子,哈了一口气,瞬间热气被扯烂,不见了。寒风从裤管单刀直入,贴着腿,涌到胸口,他被加格达奇的冷艳勒紧。

天空被刮花了,云块很碎。他走下台阶,跟随着队伍到机场出口才发现,这个机场不大,与他事先所想相差甚远。

嘎仙机场,被誉为“森林中的驿站”,前身是加格达奇航空护林站,如今是以通用护林为主、民用航空为辅的机场。在2012年开航之前,火车是通往加格达奇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除了酷寒的季节,2300米的跑道上因为通用航空与运输航空并举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很热闹。

已是三九极寒,此时,他和同乘坐一趟航班的人都身处这酷寒的季节。走在他前面的那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嘟囔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啊。”

这是他第一次到加格达奇,第一次到嘎仙机场。传闻“嘎仙”是鄂伦春语,意为“猎民之仙”。但真正的猎民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概念,一些传说。这个现代化的机场藏着在此过活的人对神灵的敬畏,以及希望神灵庇佑的心结。

他呢?祈求的是爱情的福泽。他从甘肃到加格达奇的路上,他忽略母亲给他发的无数信息,挂的无数电话,仅发了一则短信,说万事安好,勿念。前夜,他在甘肃“蒸发”了,来加格达奇寻找爱情。很魔幻,但他却是来找爱情了,他的爱情就在机场里头,那个女孩子身上。换一句来说,她是森林里的妖精,他是入林的猎民。

他终于见到了她。机场大厅很小,她看起来更小,头发及肩,外套有些皱。她站在远处,看过去镇定自若,但是又有一些不知所措。他不懂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厅里没有什么人,纳入他眼帘的,没有咖啡厅,也没有餐厅。整个机场,透露出一种空,和他的手掌一样,空空如也。这里是一个小地方,滞后的地方,他心里这么想。

他快速走了过去,把这种空填满了,抓住了她。

“我到了。”

“嗯。”

他们上了出租车。车窗外,风景倒退。房子矮,人少,树枝光秃秃的,无精打采的一个地方。车窗里,她没有靠着他,他和她说游戏里的事情。他们是打游戏认识的,算是网恋,但是早已越过了网恋的那条线。之前,她从加格达奇来甘肃找他,打破了网恋的无形无状,他们第一夜,就做爱,就确定下来关系。如今来加格达奇找她,他觉得,这是一次呼应。你前来,我前往,才可以接近永恒。

打的费很便宜,十几块钱,可是他觉得已经横跨了半个加格达奇。他跟着她上了楼,楼是白的,是老的。楼梯上,她说,她和姥姥一起住,爸妈不住在这,姐姐脑瘫,也不在这,她一直和姥姥一起住。说话的语气很轻,仿佛她在说别人的家事。

她开了门,整个屋子的物什他都看清楚了,袒露得彻骨。房子两室一厅,没有窗户,鞋柜放在门口,煤灶锅炉也是在门口,立着碗筷。他心里算了算,房子是他家洗手间三倍那么大。他嗓子眼冒出来一个词,“穷”,但是他咽下去了。不该这样想的。

她领着他进房间,眼前闪过房间里坐着的姥姥。姥姥在踩缝纫机,目光涣散。按理说,缝纫机的声响算是大的,但是在她姥姥脚下,仿佛是吃瘪了,成了无精打采的一座机器。姥姥抬头看了她一眼,就低头了。他不寒而栗。

“这就算打过照面了。”她说,“你要吃什么?”他说都可以。他们决定出去吃。她说她要换一个衣服,再出去。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换衣服。她脱光了衣服,动作很慢,在柜里找衣服,背对着他。屋子很黑,但是还是有光亮硬勾勒出了她的乳房,臀部,手臂,小腿。线条流畅,一览无余。她像一座瀑布,悬在他心里。他坠落了,坚硬的东西需要凉水来降温。他走了过去,从背后抱住她,手穿过腋下,捧住她的乳房,不让这对鸽子乱飞。可她没有湿润,可他烈火焚身。

他举着她按到了床上,就像一棵树倒下了,倒在了地上。他是猎户,也是樵夫。他想把很久的积压释放,释放在这幅柔软的身体里。可她没有应声,没有疼的叫唤,一丝丝声音都没有。他有些失落,她没有圈住他的身体,双腿就那样松开着。

“就像一具尸体”,他脑子里想过了这样的比喻。

他有些气馁,蓄了力,用力一挺,她也无动于衷。她没有看他。她好像神游在另一个次元里。他的失落越来越大了。是自己不行吗?他不认的,又继续了很久,她还是一成不变,像一块肥皂,用掉一点,就一点,一点声响都没有。她不疼吗?

他想起来他们在甘肃的第一次见面。他带着她进酒店放行李,再出去吃饭。她当着初次见面的他,脱光了换衣服,没有任何遮羞回避,如同妖精那般,魅惑了他。电光石火,烽烟四起,他就那样完成了人生第一次鱼水之欢,揭露了男女的本质,是一物降一物。那一次,她叫得很大声,声音似乎都穿刺了墙壁。她的疼,是出于喜欢,他的喜欢,是让她疼。

他混乱了,此刻身下的她,是还是她吗?他草草了事。她换好衣服,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目光焕然。两个人出去吃饭了。

加格达奇吃饭很便宜,甚至说,吃什么都便宜。她说,这里只有一家肯德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说的东西了。

2017年12月,中国上映了一部韩庚、郑恺、于文文主演的电影,叫《前任3》,具体剧情他记不清楚了。两个人当夜去看了,看得昏昏沉沉。

“我以前被人强奸过,你介意吗?介意也没事。”

“……”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好刚进电影院。她说话的口吻又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经历。但初恋毕竟是初恋,他心里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爱一个人,不要计较太多。

他们回家之后,已经很迟了,黑夜下的加格达奇,万物清脆。加格达奇隶属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管辖,地理位置却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境内,这种现象实属罕见。

这一次,他从甘肃来找她,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预算,在他的人生里也应该是罕见的一桩事,他这么想。他决定明天去找工作,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照顾她,和她白头到老。睡觉前,他们打了一会游戏,你一言我一语,他很喜欢。

那一夜,他梦见了大兴安岭。可大兴安岭是什么?他没有概念。他梦见密林身处,有一个身影,摇移不定。是她吗?空气中透露着蘑菇、木耳的味道。他嗅觉灵敏,闻到她的体香。他醒来,把她搂紧了。她淡的鼻息与整个屋子静得如铁格格不入。

次日,他顺利通过肯德基面试,工资很低。他觉得不够,又去面试了外卖小哥,面试又过了。他体格壮硕,吃得住体力活。这样一来,他一天有了两份工作,早上五点起,晚上十一点收。他觉得自己是男人了,可以养她了。她在当地教跆拳道,她自己是黑带,这个级别是她花钱买来的,小地方,这些事情,花点钱就可以打发。她的工资一个月600,她说,这工资在加格达奇,比比皆是。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是外人眼中的富二代,从小锦衣玉食。他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但是他敢拼,他算了算自己的工资,两份工作加在一起不够2000,他需要再加一份工作,过了几天,他又去面试了兼职销售。好不容易工资凑到了3000,他想,在加格达奇,应该足够生活了吧。

但事实不然,他们两个人花在游戏上的钱远超预期,但是他觉得这没什么,赚钱就是。他回到床的时候,她已经睡了,他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他看她的睡容,无比心安。

他拼了命的工作。在肯德基前台后厨来回蹿(他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把肯德基当作一个很高端的场所,是朝圣的地方,这令他不解)。在寒风中送外卖,脸颊冻坏了。甚至把握电动车的手,手心都冻出血了。就这样,三份工作,他做了半年。期间,他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过。钱没有攒下来,花得很快。他体重减了二十公斤,算是削去了三分之一个的自己。他很爱她,可她好像不是很爱自己。

比如做爱,她一如既往没有反应,算是性冷淡吧。他又联想到她以前的经历,所以没有介怀这个。但是渐渐的,他发现,她本身就是一团空气,一团他无法捉住的空气,她什么都不冷不热。除了买东西的时候,会露出喜悦。他竟然产生了“她是不是穷怕了”的念头。他没有多想。他觉得,初恋就是初恋,白头到老,要做到。

按理说,2018年暑期过后,他应该大三了。他大二瞒着家里休学,到加格达奇来找她。一晃就是半年。她的姥姥一如既往地坐在房间里踩着奄奄一息的缝纫机。她一如既往去跆拳道馆教小朋友简单的动作。

从某种意义上,加格达奇的神灵守护着万里林海。他偶尔能看到天上飞过各种重型、大中型和小型直升机去扑灭林火。

有一次,他看着天空的蓝色,以及轻盈的飞机哭了。他忘了是什么时候哭的,但是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单纯因为疲倦而哭。他觉得,男人眼泪,足千金。他很痛苦。

他给她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她很高兴。眼睛里露出的喜悦,让他膨胀,一膨胀,痛苦就烟消云散了。但是他的膨胀到了2018年年末,彻底结束了。

成也游戏,败也游戏。他发现她和游戏里别的人好上了,背着他和网友视频。他怒不可遏。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砸东西,可没有东西可以砸,他珍惜每一分钱,他不舍得,这些都是血汗钱买来的东西。大三的他,被历练出摸爬滚打多年才有的心肠。

爆发点在什么时候呢?他忘了。他觉得他的爱,太廉价。他恍然大悟,他只是守着初恋的名义,抗拒改变,抗拒物是人非。这份感情早已是空壳。他甚至在这空壳里,养育了恨。爱之极,为恨。他决定走了,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我要回去了。”

“好。”

母亲买了当天的机票,叫他回甘肃。

“我要回去了。”

“哦。”

她无动于衷的坐在床边玩手游。头都没有抬。他没有片刻停顿,什么行李都没带,走了。他只带了恨。

回到甘肃,他才意识到这一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多么荒谬。梦幻的感觉。

“我从来不舍得你吃苦。你看看这一年,你发生了什么?”她母亲哭着对他说。他照了照镜子。骨瘦如柴,面是菜色。是自己吗?这是自己吗?答案是肯定的。

他痛哭了出来,把身体里那个女孩留下的瀑布水彻底放干了。

母亲叫他书不用读了,之后买个重点大学的文凭就行。他得到了一笔钱,在家楼下,开了个网吧,生意还不错。

后来,我问他,那一年的生活,你觉得是幻觉吗?他说,不是。我反复逼问他,是幻觉吗?他说不是,是真的。

但我还是不认同他,因为,他爱上的是一只妖精,而妖精,世人都知道它的扑朔迷离,值得商榷。我多么希望,这是幻觉,因为我同他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能感受他的恨意,呼之欲出。(完)


写于二零一九年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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