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地下室,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走廊里的人络绎不绝,端着脸盆搭着毛巾,在来去公共澡堂的路上,卸下一身的疲惫,拖鞋懒洋洋的声音让人感觉像散了骨架似的。房间里天南海北的人,操着不同口音的普通话,聊着五湖四海的经历。廉价香烟的升腾起阵阵烟雾,冲淡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汗味,更夹杂着洗发香波的淋漓,氤氲着一种亦真亦幻的人间气息。
我旁边的床铺很特别,传单被套明显是家用的,而且上面铺着一大张牛皮纸,写着:“床单个人清洗不易,勿坐!被套个人所有,勿动!”
床主回来的时候,我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微胖,中等身材,五六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嘴角微翘,好像天生一副笑脸的样子,不像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啊。
他看到我在看他,和我点了点头。随便聊了两句,洗漱完毕之后就躺在床上看书。我转过头来一看,咦?是本象棋书。顿时来了兴趣,凑个头去看。
“你会下象棋?”他问。
“会呀,就是不知道还有下象棋的书。”我笑着说。
他来了兴趣,“要不?我们来上一盘?”
他居然随身带着象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干柴烈火自然一拍即合。和他走棋,一种束手束脚被层层叠叠捆起来的感觉,特别不爽。几盘下来,输得抓耳挠腮,他兴致不错,还点评两句,“你是野路子,但思路灵活,不错不错!”我那心里憋屈啊,“你管我野路子家路子,赢了你就是好路子!”但就是赢不了,呜呼哀哉。
慢慢的就熟捻了起来。当他知道我是律师之后,立马兴奋了起来,棋都不下了,要请教我一个案子。
还真是个有挑战性的案子。首先,跨国纠纷;其次,事涉伦理纲常。他要告他在美国的儿子,讨要抚养费!
当时的我(好吧,我承认,现在的我也一样),对这种案子连头绪都没有,简单的说,到哪里去告状都不知道。原告就被告?到美国去告?哪一级法院?诉讼用英文?适用美国法律……自然会想,能不能在中国起诉?中国起诉了被告怎么应诉?应诉了怎么执行?……总之一团浆糊。
但场面还是要撑起来的,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问,反客为主,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还能给对方一种深思熟虑面面俱到的感觉。
“嗯”,我轻咳一声,端起了架子,“你的儿子多大岁数?……”
一番交谈下来,我大致摸清了底,然后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面前这个中年人,居然曾经是上海理工大学的教授!而今天,他只能挤在这样一个地下室,希望通过诉讼能获得他远在美国的儿子给他一笔养老费。
他是改革春风中较早下海的那一批人,在大学里发现了国外的一种安防器材,国内还不能生产,就自己琢磨仿制,成功后就毅然辞职下海。
因为产品在国内独一无二,价格远比国际市场便宜,他很快赚得盆满钵满。头顶儒商光环阔绰多金,外面就有了女人,被家里原配发现之后,各种纠结曲折,最终还是和原配老婆离婚,净身出户,儿子归老婆,小三光荣转正。所以按他的话说,“她(前妻)就给儿子灌输了一些‘不好’的思想”,最终这个儿子也不认他这个老爸了。
然后剧情就急转直下,他仿别人,别人也就能仿他。他技术能力强,但经营就不行了。所以每况愈下,原来的徒子徒孙一个个要么另立门户要么转投他人门下。他亏得越来越多,小三和他也过不下去了,再离婚,又剜去他一半家产。
时至今日,他还有一套十几平米的房子正拆迁,所以无家可归,盘算着还是地下室旅馆划算,干脆长租了一个床位,就在我的旁边。而他的儿子,由原配一直拉扯大,出国留学最后定居美国,据说发展不错,连他妈也一并接了过去,如今只有消息不见人影。之前联系到他儿子,他儿子就在越洋电话里大笑三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么狗血的知音剧情,如果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就坐在我的面前,亲口告诉我他这些不光彩的往事,我信你才怪!
之后的几天,他带我走街串巷,去吃他说的“物美价廉”的盒饭,让我知道了大上海原来还有这么些个背街的小巷,一样的低矮破旧污水横流。看着他像周围的民工一样,捧着一个大盆子,狼吞虎咽,还不忘给我补充一句,“饭菜都可以随便加,不要钱,吃一顿可以顶两顿”,我在心里悲叹,“谁知道他曾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曾经是一个叱诧风云的儒商”?
妻离子散,无家可归,人近黄昏,浮生如梦,这就是所谓的“无处话凄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