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邺站在那,看着他在地上挣了几下,始终不能起身。
“师父。”溪源说,“你瞒不过我。他们不知道,但是你瞒不过我。我跟踪过你,师父。你总是忙,我就去找你。你从山下林子里进去,那有个阵,我去过。我知道你是为了白先生,可他已经死了。师父,事情到了现在,不如把溪源放进去。溪源愿意追随师父,师父去哪里,溪源就去哪里。”
李承邺从没有预计到这些话,天雷已经过去,然而这些话落在殿里,就好像另一种雷电,将那些太平的幻像撕裂。李承邺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知道,他知道他聪慧,但也始终把他当个孩子。他是孩子,就不该想到这。所以他终究是失了防范,败露便败露到底,没有一点回环的余地。
溪源望着他,忘进他的眼,从他的眼底里看出恐惧,他知道他没有说错。
“做魔便做魔,有什么不好。”他说。“可你偏偏做着魔,还在我面前装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都知道,他们敬仰你,他们跟你学,学你那一口道德文章。只有我知道你背地里做的事,所以我不愿意跟他们一样学。你这一身白,从上到下都是假的,只有我知道,都是假的啊。”
“你放肆!”李承邺觉得自己早已经化为碎片,那些话如同蛇蝎,从碎片里露出爪牙,渐渐地倾泻而出。“你说的什么!你不过看到一鳞半爪,就以为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为师的心,是不是真黑得透了!为师便是黑透了,也轮不到你来编排!为师如此是为了谁,你若与我一样,我又是为了谁!?”
“溪源不管真假,溪源只信自己所见。师父怎样,溪源便怎样。师父在幽冥,溪源愿意,永生永世也愿意。”
“我不愿意!”李承邺猛然从地上拔出剑,抹掉下颌的血,剑锋指向溪源。
“师父,你糊涂。你毁了我仙元,难道我这一世就会命长?我不愿意,不愿意为了几年时光,以后永生永世,活在昏暗无知里。我知道你要我忘,忘了你,忘了父母,忘了我自己,而你自己坠入幽冥。你以为你心甘情愿,可是你没有。否则你何必瞒着白先生,小心翼翼做那法阵。你怕他知道了不愿意,所以你连问都不敢问。你知道你下作,你宁愿下作也要找一个人陪,永生永世共坠幽冥。那样你就可以不害怕,你就可以不怕死。”
“不是的。”李承邺道,“不是的。你说得对,我是下作,但是你不一样!我奉阴神是为了你和你父亲,我心甘情愿。但是你不能,你若是随我来,我便彻彻底底地输了。你说过,你说来世要像白先生,若是这样我便安心。但是只要为师在,就不会让你死。为师把灵犀指与你,你不用去想什么生死,也不用记得我。你和她好好过。为师予你功德,待你这一生享尽天年,下一世忘了这一切,便可以像白先生。”
“回不去了。”溪源道,“师父,溪源已经不是以前的溪源,现在活着的每一刻都念着那些罪。你要我好好过,师父,你们一个魂飞魄散,一个永坠幽冥,我如何好好过。”
“有办法的,溪源,有办法的。”李承邺举着剑,慢慢走到他身边。“你这一世,毁便毁在太聪慧。你本来可以不知道,你不知道,才可以活。”
“师父。”溪源看着那剑,猛然挣了一下。然而李承邺没有由他躲过,他的剑从他头顶斩下,剑锋的寒光刺入额头,顷刻之间思维破碎,天地逆转。
“师父!”溪源喊道,“别,别这样。师父!”
他的声音太凄厉,就算刚才被毁掉仙元,也没有这样凄厉。一些人推开侧殿的门,从门缝里张望,李承邺猛然收了剑,向后一挥。
“滚出去!”他冲门外吼道,然后愣了一阵,重新抬起头来。
“来人。”他说,“拖出去,拖到地牢里去。”
溪源不知道在黑暗里呆了多久,他带着那些镣铐。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打开门,光落在他脸上,检查他是否清醒。可是他一直醒着,逼迫自己想过去的事。就像在西川挨了那一刀后,用尽力气的清醒。
他终于等到李承邺,他从微光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抬起他的脸。
“两天了。”他说,“我已经封了你的神识,只留一条命在。为何你还清醒,为何你还不肯睡!”
“溪源不敢,不敢忘。”
“为师没有害你。”李承邺抬起手,覆在他额头,就像十几年前,无数个静谧的夜晚。他把手放在那孩子额头,慢慢向下,划过眼睫。
“师父。”溪源拖着镣铐,拉住他的袖角。在那一刻,就像无数个幼年的夜晚一样,随着他的手落下眼睫。一瞬间仿佛飘散空中,又像无尽坠落。
李承邺的手放在他眼前,过了一会,慢慢地放了下来。“放人。”他说,“抬上去,抬到原来的地方。”
是他毁了他,彻彻底底地毁了他。然而他只是想让他活,和他不一样的活。除了毁,找不到一点办法。
他用最好的衣食供养他,直到他气色恢复,干干净净地立在院子里。似乎一切回到几年前,只是那一双眼永远空洞,朝着虚空里的某个地方,长久地一动不动。
李承邺每天会去看他,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话,就像他们刚到青崖山的那些年,一句一句地教他说话。
“你记得你是谁?”他说,溪源的双眼落在他身上,茫然没有一点反应。
“那我是谁?”李承邺说着,眼角忽然一酸,笑了一下。
“我是你师父。”他说,“你只要记得,我是你师父。”
“师父。”溪源终于重复那两个字。
“对。”李承邺几乎喜极而泣,摸遍了身上,摸出几枚银钱,递到面前。溪源看他伸手,身子向后一躲。
“你不喜欢,对,你一向不喜欢这个。你喜欢什么,和为师说,为师去找。”
“想吃。”他说,“吃绿豆糕。”
“好,为师便叫人去买,你等着,为师陪着你,为师陪你等。”李承邺道,“今天是好日子,这些天都好。为师一直和你说,明天给你成亲,是你自己选的灵犀,她愿意。你成了亲,再生几个孩子,慢慢地就会好,为师就会放心。”
灵犀来看过他几次。她知道师父狠心废了他神识,便从此当他痴傻。有些话万万不能说,但对着一个傻子,便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他知道她是为儿时情谊,也知道她心中另有良人。她以为他听不懂,但他没有什么不懂。
李承邺安排好礼厅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是被徒弟叫到溪源的房间。他始终让人盯着他,但是他近来见好,山上事又多,便一时没有人看。等到大家发现的时候,屋里早已空了,桌上的绿豆糕垒得整整齐齐,下面压了一张纸。
我骗你了。
他写,我骗你了。
那些太平的幻像在一瞬间地裂山崩,李承邺疯了一样跑上山,他知道自己始终低估了他,他没有忘,他一直都没有忘。